正文 第33章 抒懷篇 (2)(1 / 3)

我仍然帶了這縈混的一團影子走上去。倘若要問:這些影子都在什麼地方呢?我卻說不清了。往往是這樣,一閉眼,先是暗冥冥的一片,再一看,裏麵就有影子。但再問:這暗冥冥的一片在什麼地方呢?恐怕隻有天知道吧。當我注視著一件東西發愣的時候,這些影子往往就疊在我眼前的東西上。在不經意的時候,我常把母親的麵影疊在茶杯上。把忘記在什麼時候看見的一條長長的伸到水裏去的小路疊在Hlderlin的全集上。把一樹燦爛的海棠花疊在盛著花的土盆上。把大明湖裏的塔影疊在桌上鋪著的晶瑩的清玻璃上。把晚秋黃昏的一天暮鴉疊在牆角的蜘蛛網上,把夏天裏烈日下的火紅的花團疊在窗外草地上半匍著的白雪上……然而,隻要一經意,這些影子立刻又水紋似的幻化開去。同了這茶杯的,這Hlderlin全集的,這土盆的,這清玻璃的,這蜘蛛網的,這白雪的,影子,跳入我們的回憶裏,在將來的不知什麼時候,又要疊在另一些放在我眼前的東西上了。

將來還沒有來。而且也不好說。但是,我們眼前的路不正引向將來去嗎?我看過了清淺的水在水仙花盆裏反射的冷光,映在水裏的石子的暈紅和翠綠,殘茶在軟柔的燈光下照出的那幾點金星。也看過了茶杯,Hlderlin全集,土盆,清玻璃,蜘蛛網,白雪,第二天我自然看到另一些新的東西,第三天我自然看到另一些更新的東西。第四天,第五天……看到的東西多起來,這些東西都要倏地成輕煙,成細霧,成淡淡的影子,儲在我的回憶裏吧。這一團縈混的影子,也要更縈混了。等我不能再走,不能再看的時候,這一團也隨了我走應當走的最後路。然而這時候,我卻將一無所見,一無所憶。這一團影子幻失到什麼地方去了呢?隨了大明湖裏的倒影飄散到茫迷裏去了嗎?隨了遠山的淡靄被吸入金色的黃昏裏去了嗎?說不清;而且也不必說。——反正我有過回憶了。我還希望什麼呢?

1934年1月14日舊曆年元旦

燈下寂寞

寂寞像大毒蛇,盤住了我整個的心,我自己也奇怪:幾天前喧騰的笑聲現在還縈繞在耳際,我竟然給寂寞克服了嗎?

但是,克服了,是真的,奇怪又有什麼用呢?笑聲雖然縈繞在耳際,早已恍如夢中的追憶了,我隻有一顆心,空虛寂寞的心被安放在一個長方形的小屋裏。我看四壁,四壁冰冷像石板,書架上一行行排列著的書,都像一行行的石塊,床上棉被和大衣的折紋也都變成雕刻家手下的作品了,死寂,一切死寂,更死寂的卻是我的心,——我到了龐培(Pom paii)了麼?不,我自己證明沒有,隔了窗子,我還可以看見嫋動的煙縷,雖然還在嫋動,但是又是怎樣地微弱呢,——我到了西敏斯大寺(Westminster Abbey)了麼?我自己又證明沒有,我看不到陰森的長廊,看不到詩人的墓壙,我隻是被裝在一個長方形的小屋裏,四周圈著冰冷的石板似的牆壁,我究竟在什麼地方呢?桌子上那兩盆草的曼長嫩綠的枝條,反射在鏡子裏的影子,我透過玻璃杯看到的淡淡的影子;反射在電鍍過的小鍾座上的影子,在平常總輕輕地籠罩上一層綠霧,不是很美麗有生氣的嗎?為什麼也變成浮雕般呆僵不動呢?——一切完了,一切都給寂寞吞噬了,寂寞凝定在牆上掛的相片上,凝定在屋角的蜘蛛網上,凝定在鏡子裏我自己的影子上……

一切都真的給寂寞吞噬了嗎?不,還有我自己,我試著抬一抬胳膊,還能抬得起,我擺了擺頭,鏡子裏的影子也還隨著動,我自己問:是誰把我放在這裏的呢?是我自己,現在我才發現,就是自己,我能逃……

我能逃,然而,寂寞又跟上我了呀!在平常我們跑著百米搶書的圖書館,不是很熱鬧的嗎?現在為什麼也這樣冷清呢?我從這頭看到那頭,像看到一個朦朧的殘夢,淡黃的陽光從窗子裏穿進來照成一條光的路,又射在光滑的桌麵上,不耀眼,不輝騰,隻是死死地貼在桌上,像——像什麼呢?我不願意說,像鄉間黑漆棺材上貼的金邊,寥寥的幾個看書的,錯落地散坐著,使我想起月明夜天空的星子,但也都石像似的坐著,不響也不動,是人麼?不是,我左右看全不像,像木乃伊?又不像,因為我聞不到木乃伊應該有的那種香味,像死屍?有點,但也不全像,——我看到他們僵坐的姿勢了;我看到他們一個個的翻著的死白的眼了,我現在知道他們像什麼,像魚市裏的死魚,一堆堆地排列著,鼓著肚皮,翻著白眼,可怕!然而我能逃,然而寂寞又跟上了我,我向哪裏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