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卷五 (5)(1 / 3)

春天君臨,但是一切都悄無聲息:一隻蜜蜂在午後斜陽下的飛行,仍然留有冬眠時過久沉睡的滯重;一粒青稞的種子把胚芽的小腦袋探出濕潤的地表,免不了一切小生命所具有的那種對世界的新奇;剛剛一歲的小卓瑪脫去厚重的羊皮襖,她粉嫩的皮膚在陽光下宛如一朵綻放的格桑梅朵……五月,格桑梅朵才開。

你身裹今年最後一場大雪,踟躕在廣闊的牧場上,迎麵遇見了羊羔和馬駒,它們在山岡上跳躍的身姿曲線優美,仿佛新誕者寫下的一行詩歌。就在此時,你聽見一聲馬鈴,在逐漸堆積的雪之黃昏,鏗鏘地穿行。牧馬人提前的歌聲,石頭般粗糲,逐漸堆積在流浪漢反複歎噓的大草原。

黑駿馬上一條黑漢子,馳驟而來,宛如一道黑色的閃電,穿越了厚重的雪幕,來到你麵前。“亞嘎老師,紮西德勒!”來人用虛弱的聲音問候你。

你抬頭看見美青年格培臉色蒼白,幾乎要從馬背上墜落下來。他那一頭濃密的卷發看來好久沒有梳理了,變得亂糟糟的,像喜鵲之巢,隨時讓人擔心會有一枚鳥卵從他的頭發裏滾落下來。

美青年格培嗜酒如命,經常去德格縣城喝得酩酊大醉,每次都是他的黑駿馬馱著他,攀上大阪,涉過冰河,回到家裏。你經常去他家,看他一大碗一大碗地喝酒。你喜歡看他喝酒時那種豪邁的樣子。每次燒火做飯的時候,他家那低矮狹窄的房間裏就濃煙滾滾,爐灶裏“嗶剝”燃燒的荊棘和牛糞釋放出的陣陣濃煙嗆得人一把鼻涕一把淚。你經常看見美青年格培的老阿媽蹣跚著頻遭風濕性關節炎侵蝕的雙腿,在濃煙中操勞著茶炊。美青年格培的阿佳,一個被男人拋棄的女人,憂傷地坐在濃煙裏。美青年格培永遠是個快樂的男人,他偎在黑暗的牆角裏,喝著酒,臉上露出滿足和愜意的表情,還時不時惡狠狠地罵上兩句:

“阿佳,我要殺了那個男人……那個不要臉的強盜,我一定要殺了他,看他還敢不敢帶別的女人往拉薩跑……我美青年格培是條漢子,我敢殺人……不要臉的強盜,敢扔下我阿佳往拉薩跑……”

大雪落滿你和美青年格培的肩頭。“格培,你這是從哪裏回來啊,為什麼你胸口上流了那麼多血?”你問他。

“我……我去了一趟巴沃草原……”他非常虛弱地說,“打聽那裏可不可以挖冬蟲夏草。鄉親們眼下急著要出發到巴沃去……我就連夜往回趕。我要告訴鄉親們,今年巴沃可不敢去,覺仁波……那裏殺人了。”

往年這個時候,戈麥高地上的人們早該動身去巴沃草原了。冬蟲夏草在這個季節開始隨著野草一起發芽。這種昂貴的草藥,是鄉親們一年當中最主要的經濟收入來源。美青年格培說,往年這個時候,村裏的年輕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要帶上帳篷、糌粑、風幹的生牛肉和青稞酒,騎馬翻過一座座山巒,涉過一道道殘冰猶存的河流,風餐露宿,兩天兩夜才能到達巴沃草原。

“啊,你都不曉得,從各個地方來的外鄉人,紮起了密密麻麻的帳篷,從各個地方來的男人女人打情罵俏,從各個地方來的馬呀,瘋狂地交配……啊,熱鬧死了!”

以前,美青年格培經常用一種誇張的熱情向你描述往年巴沃草原的盛況。在整個康巴藏區,雖然各地的草原上都出產冬蟲夏草,但都比不上巴沃草原上的冬蟲夏草那麼茂密和肥美。為了這茂密肥美的冬蟲夏草,人們彙聚到這裏,但也往往因爭奪地盤而大打出手。特別是巴沃草原上的土著居民,他們眼睜睜看著在世代居住的土地上生長的財富被外鄉人奪走,個個滿懷仇恨。他們早就揚言,要把這些外鄉人趕出他們的草原。今年,他們終於行動起來了。

美青年格培親眼目睹了那個殘酷的黃昏。他是偷偷進入巴沃草原的。由於心懷恐懼,他沒敢喝醉。他在一塊山坡上的灌木林裏紮下了帳篷。濃密的灌木林掩護著他。在山坡下平坦的河岸邊,三個外鄉人在幾天前就紮下了帳篷。他們是三個剽悍的男人,身材魁梧,眼神陰鷙,長發披肩,寬寬的皮帶束著黑色的藏袍,裸袒的右臂肌肉如石頭般堅硬,長長的腰刀別在右脅下的皮帶裏。他們喝著酒,唱著歡快的情歌,在河岸邊盡情地曬著太陽。最先,美青年格培從山坡上看到遙遠的地平線上三名矯健的騎手出現了。逆著血紅的夕陽,美青年格培看見的,是三名頭戴氈帽的騎手被夕陽塗上血色的身影和他們胯下血色的駿馬。河岸邊那三名外鄉人處於較低的地勢,他們根本看不見地平線上出現的騎手。騎手從夕陽中馳來。美青年格培看清了他們肩上露出的半截槍管,那金屬的槍管閃耀著夕陽的反光。三名外鄉人突然像受驚的野兔,匍匐在地,右耳緊緊貼在潮濕的草地上。他們聽到了由遠及近的馬蹄聲。他們急遽起身,抽出腰刀,衝上麵前的一處高地。三名蒙麵的騎手來到外鄉人麵前。外鄉人站在那裏,相互耳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