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外鄉人衝著騎手說話。美青年格培猜測,他們可能是用草原上通行的規矩詢問騎手遠來的原因。那名外鄉人打著激烈的手勢,時而低頭沉思,時而仰首跟騎手說話。但沉默的騎手像三塊突兀的岩石。這些常年遊蕩在草原深處的殺手,神秘莫測,誰也不知道他們從哪裏來,誰也不知道他們殺了人以後,又會到哪裏去。似乎有過一陣短暫的沉默,美青年格培看見三名騎手舉起了小口徑步槍。三聲並不清脆的槍聲,驟然劃破寂靜的空氣,驚飛了美青年格培身邊草窩裏一隻正在孵卵的山鷸。這隻山鷸把那三名殺手引了過來。美青年格培在逃跑的時候,胸口中了一槍。“亞嘎老師,我本來想……”美青年格培對你說,“我本來想等挖完蟲草以後……帶央金瑪……去拉薩。”美青年格培的心願沒有實現。那年春天,美青年格培死於傷口感染。大雪過後,你沒有看到有人韝馬出行的跡象。人們圍聚在美青年格培的身邊,為他念誦度亡經。而你,記取了五月二十日的那場大雪,那是你在戈麥高地上見過的最後一場雪。你清楚地記得,雪花逐漸堆積在你這個流浪漢駐紮的大草原。絳色黃昏,瞬間,轉變成一百頭犛牛反芻嫩草的夜晚。大地沉寂,如洪荒之
初造物者一聲輕輕地歎噓。這就是你這個俊美的流浪漢投身的大草原,寧靜,神秘,虛幻,雪花和野草無邊。你隨身的佩刀,品嚐了初春之雪的苦寒。鞍韉為席。你這夜寤荒原的流浪漢,一副馬具皮製的鞣邊襯托出雄性崢嶸的額角。這一方曠野鋪展開流浪漢寬廣的夢境。當雪霽,東方的啟明星被喚醒了,洞窟裏交尾而眠的那一隻牝狼嗷嗥嗥一聲仰首殘月的清嘯,天狼星下起身的流浪漢,將要告別石堆中的篝火,挽馬走向誰人也不知曉的遠方之孤旅。
綿薄的雪,沉天鋪地。挺著大肚子的央金瑪守護著她家的畜群。石房子前麵的空地上,一頭母牛正在生產。它在陣痛的哞哞叫喚中顫抖著身體。一隻鷹在空中盤旋,注視著這個疼痛的下午。雪埋住了鷹的翅膀,而鷹的翅膀卻埋住了一頭正在生產的母牛疼痛的叫喚。石房子裏打酥油的央金瑪發現爐灶裏的火快要熄滅了,便走出石房子去撿拾牛糞。央金瑪用驚訝的眼睛張望著雪花綿薄的茫茫牧場,然後迅速踅轉身去,抱著一堆髒衣服和破爛的羊毛氈衝出石房子。綿薄的雪花覆蓋了央金瑪的雙肩和一頭烏黑而淩亂的卷發。央金瑪把髒衣服和破爛的羊毛氈鋪在地上。一頭漂亮的牛犢從母牛的產門裏滑出來。央金瑪用一雙沾滿酥油的手接住了這新誕生的小生命。
生命之門一次神聖的疼痛,讓這個初臨草原的牛犢有了初春的記憶。這濕漉漉的牛犢,身體柔軟、纖弱。它被央金瑪抱著,輕輕放在髒衣服和破爛的羊毛氈上。它臥著,綿薄的雪花覆蓋了它潮濕的身體。它的鼻子努力翕張,呼吸著草原上鮮洌的空氣。央金瑪定定地注視著這頭孱弱的牛犢,陷入古怪的思緒。過了一會兒,央金瑪牽過母牛,讓母牛舔舐小牛犢潮濕的身體。央金瑪再次踅轉身去,從石房子裏手持一柄銅馬勺走出來,俯身在母牛腹下,伸手去擠那沾著產血的牛乳。淺黃色的乳汁很快注滿了馬勺。央金瑪給俯臥著的牛犢灌下第一口母乳。隨後,央金瑪扶著牛犢,走向母牛的肚腹。牛犢纖弱的四肢顫抖著,一次次仆倒在地。央金瑪扶著它,鼓勵它:“亞隆!亞隆!①”終於,它的嘴銜住了母牛的乳頭。
她看見,央金瑪的臉上,突然展現出一抹笑容。牧場上,她看見,逡巡之鷹的翅膀下,是吮乳的牛犢、舐犢的母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