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肩裹白雪的央金瑪。逡巡之鷹的翅膀下,綿薄的雪花一地蒼茫。突然,央金瑪捂著肚子,疼得大叫起來。她奔跑過去。其他石房子裏的女人聽到央金瑪的叫聲也都跑了出來。央金瑪的母親卓嘎提溜著一塊羊毛氈墊在央金瑪的身下。“央金瑪,用力!頭已經出來啦!”卓嘎說。“噢,亞嘎老師——”央金瑪扯著嗓子喊叫著,“你快回來呀,我給你生孩子啦!”綿薄的雪花掩蓋了羊毛氈上的鮮血。一個男嬰嘹亮的哭聲劃破了茫茫牧場上的寂靜。“亞嘎老師——”央金瑪聲聲不絕地喊叫著,“你快回來呀,我給你生兒子啦。”
卓嘎把繈褓中的孩子交到她的手裏。“為了央金瑪的名譽,這個孩子我們不要了。”卓嘎說。“我可怎麼養活孩子呢?”她抱著孩子快要哭出聲來了。
央金瑪變得清醒以後,停止了喊叫,從她的懷裏接過孩子,開始為孩子哺乳。央金瑪久久地凝視著孩子那張粉紅色的小臉蛋。她看見央金瑪的眼睛裏飽含著深情的淚水。
①亞隆,意為“起來”。
“等到五月吧,”她說,“格桑梅朵一開,孩子也就好帶了。”
一整天,天空中的陰雲堆積不散。校園外,群山含黛。你裹著軍大衣,坐在一塊石頭上,聆聽各種各樣鳥兒宛轉的啼鳴。對麵西藏的山巒下,一朵白雲,像待嫁的少女,羞澀地捂著臉,蹲在江麵上。灰色的雨霧從遠處的峽穀裏搬運著風雷。點點滴滴的雨珠落下來,仿佛這夜幕四合的天空中星星的眼淚。雨珠兒鑽進你的頭發裏。雨珠兒在你的軍大衣上演奏著一支草原小夜曲。蹲在江麵上的那朵雲,終於被風的騎士帶走。鳥鳴漸弱,如燈盞上的火苗,逐漸熄滅。夜降臨。
你的小木屋依然充滿寂靜。有雨的日子,你躺在床上,閱讀,寫作,發呆,懷念往昔……幾隻小麻雀膽子愈來愈大,跑進小木屋,在你的床邊啄食米粒。鴿子在屋簷上咕咕叫著,仿若尼姑念經。偶然有迷途的蜜蜂,從窗戶飛入,翅膀扇動發出嗡嗡的響聲,讓這小木屋寂寥無比。
雨歇以後,你漫步在茫茫大草原。你用手輕輕摩挲著一朵朵格桑梅朵。格桑梅朵那柔嫩的花瓣,如嬰兒的肌膚。你仆倒在地,親吻著格桑,你的女兒,無邊草原孤獨的女兒。
小木屋的屋簷下,紅嘴鴉的巢裏,傳來一陣陣幼鴉的叫聲。公鴉站在巢邊的石頭上,觀望著兒女。母鴉喂完食,從巢裏飛出,落在公鴉的身旁。兩隻紅嘴鴉在斜陽下用嘴巴梳理著彼此的羽毛。斜陽下,這恩情的一幕,揪動你的心。淚水,又一次從眼眶裏湧出。鳥雀之愛,遠遠超乎人類,而人的愛情,轉眼成空。曾經肌膚相親的人轉眼就形同陌路甚或怨懟終生。但願我和她像這一對紅嘴鴉,長相廝守,生兒育女。啊,我是多麼急切地盼望她的到來。就在這五月的草原,我要和她瘋狂做愛,我要她懷上我們的孩子,最好是女兒。我們的女兒是大草原上的精靈之子。
戈麥高地上的日子,一如既往地寂靜。沒有人,始終沒有人。每天給那個女登山愛好者寫信成了你消除寂寞的惟一方式。你寫下一行行文字,心中充滿溫馨,荒涼和孤獨之感被驅趕得很遠。五月的戈麥高地,是你的流放地。你像個被遺棄在荒島上的守望者,日日眺望遠方,渴盼著她的到來。
你喜歡坐在一塊石頭上,望向山下的那片草原,期望著她翻過山岡突然出現。你久久地凝望著,風從頭頂上呼嘯而過,帶著遷徙的鳥群悲哀地嘶鳴。一隻烏鴉在離你不遠的另一塊石頭上延頸張望。在這隻烏鴉的眼裏滿是對人的憐憫。
飽受著思念之苦的煎熬,你趕到德格縣城給她電話。她不是說好了要來草原嗎?你在德格縣城苦苦等待,可你等來的,卻是一首夾在信中的詩。那首詩無比憂傷,暗含著死亡的讖音——整整一天,我坐在茫茫雪山上,久久不願離去。黑色禿鷲像一滴墨水無聲無息地停留在稿紙般的天空中。一如黑白相片的世界裏,另一種無可名狀的生命正在緩慢而神秘地呼吸。我能感覺到那深厚、堅實但又難以觸及的生命,正以其無與倫比的寂靜之身,映襯著我的輕飄、渺小和脆弱。我就要離開了,啊,珠穆朗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