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卷五 (6)(1 / 2)

我要離開的那天,黑色禿鷲如驚訝的天神,凝望著大地。我心悲傷,因其不知召喚來自何方。我被登山的隊友拉著,腳步踉蹌,在黑暗中走下珠穆朗瑪。我聽見那無可名狀的生命在我身後不斷地呼喚——回來吧!回來喲!我被登山的隊友拽著,身不由己。我癡癡遙望著星河浩瀚的宇宙,凝視那如一滴墨水般無聲無息的禿鷲,不願和任何人交流。我的孤獨無可救藥。這孤獨仿若一場疾病,隱藏在體內,突然像火山熔岩般噴發了。我一直認為:死亡是一種異樣的風景,它既不悲觀,也不黑暗;它既不哀傷,也不肮髒。請讓我躍入這異樣的風景,因為它讓我如此沉迷。你給予我的愛情,近乎聖潔。我深受你純粹靈魂的感染,幾乎學會了對世界的眷戀,而這卻又使我離你更遠。極美之物,不可觸摸,就像冰川上那些遇難者的屍體。他們葆有年輕鮮美的微笑,可是,如若他們破冰而出,那年輕鮮美的微笑便盡皆消失。他們迅速腐化,萎棄於泥,不忍目睹。一直以來,我並不知該不該直接麵對你。我們的愛情宛如一道虛幻之光,美好但非現實。我極力克製,不去觸摸真實的你。就這樣神思恍惚,返回北京。夜色沉沉,大街上年輕的女子一手抱著鮮花,一手挽著愛人的手臂。

我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窗外萬家燈火,我思念著你和你的草原小木屋。我們身處生活的兩極,卻又無法明確幸福的定義。也許,隻有一點可以確定:你,我,都是羈旅天涯的倦客。神已離去,而我們難以彼此救贖。念及此,我心冰涼。我已習慣空空的房間。你的愛是那空房間裏漸飄漸起的塵埃。塵埃千年,難以落定。

你走出德格縣城,登上去往戈麥高地的山道。你在灌木林裏艱難穿行,荊棘劃破了你的臉頰和手臂,你竟渾然無覺。穿過念冬神山的埡口,走到山穀中時,天已全黑,烏雲在頭頂上翻滾,遮住了星光。你跌跌撞撞地走在亂石堆裏,不斷摔倒在地。你的膝蓋被石頭碰破。你感到血正順著小腿流進鞋裏。山澗的水流聲蓋住了一切,甚至蓋住了天空中的驚雷。隻有閃電,如上帝之劍,劃破黑暗。你涉過山澗,被水浸濕的腿上,傷口疼痛。你躺在河岸上,全身散架。暴風雨就要來了,你趕緊起身,爬上棧道,手扶著一邊的懸崖,慢慢挪動腳步。你踢出去的石頭滾入另一邊的懸崖,許久聽不到落地的回聲。螢火蟲在你眼前閃爍著,像黑夜迷途的孩子。在暴風雨降臨前的最後一刻,你跑進小木屋。一道灼目的閃電帶來的暴風雨砸向這黑暗的大地,搖撼著傷心欲絕的世界。

第二天,你爬上念冬神山的峰頂。手機有了信號。你撥通了女登山愛好者家裏的電話,沒人接聽。你撥通了她的手機,依然沒人接聽。你是傾斜的人世上,走失的琴弦。萬馬歸牧的春天,你是人世上不可或缺的一截思念。草原上的暴風雪在你頭頂堆積。夾著雨絲的大雪將你渾身淋濕。你抱緊雙膝,蹲在地上,像隻從水中撈出的刺蝟,寒冷使你抖成一團。一個小時後,暴風雪停歇了。你脫下濕漉漉的衣服,鋪在草地上晾曬,然後赤身裸體,靜靜地在草地上打坐。輕柔的風在你的肌膚上滑過,溫暖的陽光照耀著,把你從寒冷中救起。裸體的禪坐者逐漸通體透亮,身輕如羽。情至純則墮,心至純則清。勿貪。勿嗔。勿癡。勿執。以眾生之名,奉獻我的身語意。讓菩提生起。讓羯磨清淨。智者自智,而慧者自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