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那個業已死去的人手心裏長出的那株格桑梅朵撐開了他的手掌,讓那枝鋼筆從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之間滑落下來,在藍色的稿紙上打了個旋轉的舞蹈,留下了一個優美的句號,最後掉進了地上悄悄融化的積雪。“啊,那是預言一個人來世福報的格桑梅朵!”星象喇嘛驚叫起來,“如果有一株格桑梅朵從人的手心裏長出來,如果那長著八個花瓣的格桑梅朵對準了誰,誰將在來世享盡榮華富貴。”星象喇嘛擠開熙熙攘攘的人群,隔著石牆站在那個業已死去的人前麵。人們緊隨其後,跟著星象喇嘛排起了長隊。村長三郎瑙乳打發兒子洛桑騎上快馬,去把縣城裏打工的親戚朋友全都叫來。人們紛紛仿效,趕快打發孩子騎馬向別的地方跑去。那個業已死去的人手心裏的格桑梅朵在緩慢地生長。黃昏的時候,他麵前的隊列從戈麥高地已經排到了印南寺的門口。這長長的隊列中站著牧民、僧侶、政府官員、商人、妓女、乞丐、麻風病人、鰥寡孤獨者、在逃的殺人犯……甚至連草原上最凶殘的強盜頭目紮巴多吉——有時候人們叫他灰狼紮巴多吉——也聞風而來,領著他的一幹小兄弟規規矩矩地站在隊列中。
酒鬼邊巴茨仁和阿爸丹珠站在那個業已死去的人跟前,為他剪去濃密的頭發和胡須。央金瑪掀起裙裾,蘸了雪水清洗他肮髒的臉龐。那個業已死去的人手心裏的格桑梅朵既不長葉子也不生旁枝,隻是一味端端地長著。長到十來丈高的時候,人們需要忍著脖子的酸痛才能仰望到格桑梅朵的蓓蕾在枝頭上漸漸舒展開嬌豔的花瓣。突然,星象喇嘛興奮地喊叫起來:
“看呐,格桑梅朵!”
天空中沒有一片雲彩,也沒有一絲風,但格桑梅朵卻在顧自搖曳。隊列中的人們念著繁複的經文,開始祈禱。整理完那個業已死去的人紛亂的頭發和胡須,酒鬼邊巴茨仁和阿爸丹珠蹲在石頭上,默默地凝視著那張愈來愈明淨的臉。老牧民阿爸丹珠覺得他的麵容愈來愈像少年時代的昂翁彭措。央金瑪擦完那個業已死去的人鼻尖上的最後一粒塵埃,坐到邊巴茨仁身邊,學著丈夫的樣子默默地凝視他的臉。那張臉非常純潔,隻有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才能擁有那麼一張純潔的臉。剛剛爬上山岡的警察局局長——人們背後叫他酒鬼丹珠——帶著維持秩序的隊伍,還沒有來得及喘一口氣,就看見一陣風吹彎了空中的格桑梅朵。那格桑梅朵仿佛舒展腰身的少女,把身子彎向了酒鬼邊巴茨仁和他的妻子央金瑪以及老牧民阿爸丹珠。這時候,央金瑪突然感到肚子一陣絞痛。她的第七個孩子不知何故,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提前降生。
冬天的第一場雪融化了。你在天空中鳥瞰大地,目擊了一個人的死亡,但你並沒有看見一株格桑梅朵。據說,酒鬼邊巴茨仁和他的妻子央金瑪以及老牧民阿爸丹珠都沒有看見人們談論不休的格桑梅朵。不過,格桑梅朵的香味嘛,你和他們三個人確實是聞到了。可是,所有當時在場的人都說,他們並沒有聞到格桑梅朵的香味,倒是漫山遍野的海螺號聲至今還在他們的耳朵裏回響個不停,吵得他們不管白天黑夜都無法入睡。
你用一百零一種語言寫作的長篇小說《歌》,永遠沒有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