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酒鬼邊巴茨仁聞到了一股格桑梅朵的香味。他轉過身去,悄悄地告訴了準備生出第七個孩子的妻子。央金瑪遭受了漫長的妊娠之苦,她的鼻腔裏整天充斥著嘔吐物的酸味。她已經回憶不起來最後一次聞到花的香味到底是什麼時候了,雖然年複一年的春天總是讓整個草原戴上鮮花的王冠。她隻清楚地記得,去年夏天,草原上的格桑梅朵盛極一時。自從酒鬼邊巴茨仁跟著她來到了戈麥高地,她的鼻腔裏就一直充斥著嘔吐物的酸味,每當這酸味快要消失的時候,立馬就被邊巴茨仁帶進家門的牲畜屍體上那股難聞的腥膻所替代。但那天,她竟然聞到了格桑梅朵的香味。格桑梅朵的香味驅散了常年盤桓在她鼻腔裏的酸味和腥膻。
你也聞到了格桑梅朵的香味,那香味如此馥鬱,竟讓你在混沌的意識裏覺得整個天空就是一座長滿了格桑梅朵的花園,而你就是一隻采擷花粉的蜜蜂,紅色的花粉在你的雙腿上結成了疙瘩,讓你在離開大地之後第一次感覺到了身體的重量。
酒鬼邊巴茨仁走到老牧民阿爸丹珠身邊,像打聽一個秘密那樣,對著他的耳朵問道:“你有沒有聞到格桑梅朵的香味?”老牧民阿爸丹珠點了點頭,聳著鼻子吸了吸空氣,就像他平時吸鼻煙那樣使勁。酒鬼邊巴茨仁抬起頭,仰望著天空,喃喃自語:“格桑梅朵……格桑梅朵……”老牧民阿爸丹珠也像沉浸於如煙往事一般,深情地說:“格桑梅朵……格桑梅朵……”央金瑪幹脆跪在地上,把雙手張開伸向空中,百靈鳥一樣唱了起來:“格桑梅朵……格桑梅朵……”酒鬼邊巴茨仁第一次聽見妻子在唱歌,而那歌聲竟然無比動聽。
戈麥高地上的牧民以為酒鬼邊巴茨仁、阿爸丹珠和央金瑪發了瘋,因為他們隻聽見漫山遍野的海螺聲。人們像懼怕霍亂那樣懼怕酒鬼邊巴茨仁、阿爸丹珠和央金瑪。他們急急忙忙地行動起來,幾乎不需要任何號令,隻用了十五分鍾就拆除了各家用石頭壘起的牛欄。他們又用了十五分鍾時間,壘起新的圍牆,把邊巴茨仁、阿爸丹珠和央金瑪圈在裏麵。而邊巴茨仁、阿爸丹珠和央金瑪則圍著那個業已死去的人。那個業已死去的人腰板挺直,端坐在床上,手中握著一枝漏水的鋼筆。石牆外麵,酒鬼邊巴茨仁和央金瑪的六個孩子在委屈地哭泣。人們有理由擔心,這三個發了瘋的人會把整個戈麥高地上的人傳染為瘋子。誰也不想和這三個瘋子一樣,一天到晚向著天空呼喊:“格桑梅朵……格桑梅朵……”
吃完午飯的僧眾從印南寺走出來,準備到天葬台上看看禿鷲是不是已經把死者的骨肉吃了個精光。他們一直擔心禿鷲吃不完那麼多的骨肉。這樣的事故以前並不是沒有出現過。如果禿鷲吃不完那些骨肉,僧人們就得頂著陽光耗費整個下午坐在天葬台上誦經,祈禱更多的禿鷲從遠處的草原上飛來。星象喇嘛本來打算下午乘鄉政府的運貨卡車去一趟縣城。他非常想在網吧裏打一場網絡遊戲。自從他那在縣城上中學的弟弟教會了他上網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耐心待在寺院裏念經了。從烏鴉屁眼裏掉出來的金子足夠他開一個網吧的了。所以,他想進縣城好好玩玩,玩他個三天三夜也不用擔心網吧老板罵他是個騙子。
“這是最後一次給寺院做事了……最後一次。”星象喇嘛心想,“我要在縣城開一家最大的網吧,我要一輩子待在網吧裏再也不用出來。”幾天前,印南寺的老堪布在縣城的網吧裏找到他的時候,告誡他說:“孩子,你應該在山洞裏靜修三年。否則,你將背著一座無形的監獄走完坎坷的一生。”前兩天,星象喇嘛還對老堪布的話半信半疑,但這枚從天而降的金子堅定了他離開寺院的決心。
星象喇嘛挪動著慵懶的腳步跟隨別的僧人向戈麥高地走去。漸漸地,他和別的僧人拉開了距離。從山坡上奔跑而來的一匹馬險些撞倒了一路沉思的星象喇嘛。馬背上的光棍漢紮西尼瑪表情嚴肅得可怕。他不由分說,一把撈起星象喇嘛,把他扔在馬屁股上。受到驚嚇的馬跳騰起來。星象喇嘛顧不得馬鞍的後橋頂得襠部難受,張皇失措地抱緊光棍漢紮西尼瑪的腰。“出什麼事了?”星象喇嘛問道。光棍漢紮西尼瑪沒有回答。他雙腿一夾馬肚,縱馬向戈麥高地衝去。等到人們把星象喇嘛從馬屁股上抱下來的時候,那個業已死去的人手心裏長出的一株格桑梅朵已經有兩尺多高了。最先發現他手心裏長出格桑梅朵的不是酒鬼邊巴茨仁和他妻子央金瑪以及老牧民阿爸丹珠,而是石牆外麵的村長三郎瑙乳,他那雙敏銳的眼睛一直在觀察那個業已死去的人手裏露水的鋼筆。他想把鋼筆偷來作為禮物送給剛上初中的兒子洛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