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掀開殘垣斷壁,找到了你。你是那樣蒼老,以至於人們都認不出你來。人們把你連同你坐著的木床一起抬到草原上。
雪不知何時已經停歇,純淨的陽光落滿你膝蓋上攤開的稿紙。那張藍色的稿紙快要被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下麵留有一指寬的空白。那裏,你用一百零一種語言寫了一生的小說正在等待一個出其不意的結尾。突如其來的災難讓你的生命陷入停頓。你用顫抖的手在藍色的稿紙上留下了一串省略號,表示你寫了一生的小說隻不過是個殘篇。
把牛羊趕上山岡的牧民回到村莊準備享用晌午的茶炊,卻看見酒鬼邊巴茨仁、村長三郎瑙乳、光棍漢紮西尼瑪和獵人察絨圍著那個業已死去的人站在空曠的草原上,不知所措。牧民們全都圍攏過來。幾個老人指著那個業已死去的人給年輕人講述往事。
那一年,從拉薩爆發的第十八次霍亂一直蔓延到了戈麥高地。你在霍亂時期不顧被人殺害的危險,來到戈麥高地,給牧民的孩子教起了漢語。戈麥高地上被恐懼之火點燃了大腦的牧民想要把你和酒鬼邊巴茨仁殺死。牧民們認為,霍亂是由漢人帶到草原上的。他們像丟棄兩隻羔羊那樣把你和酒鬼邊巴茨仁丟在宰牲的石板上,脫光你倆的衣服,讓傾盆大雨把你倆衝洗得幹幹淨淨。
你在石板上坐直身子,開始平靜地打坐。你那慈悲的目光投向連綿起伏的山岡。不久,一道彩虹搭在了山岡上。酒鬼邊巴茨仁卻如篩青稞一般瑟瑟發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央金瑪帶著一群孩子把他圍了起來,然後對持刀的年輕人說:
“要殺邊巴茨仁就把我們全家都殺了。邊巴茨仁是好人,他比你們藏族男人都好,他不喝酒不打老婆不在外麵亂搞女人……他會疼女人,他不像你們藏族男人搞大女人的肚子就一拍屁股走人……他為你們殺羊宰牛把你們所有人的罪孽全都背在他一個人的身上……
老牧民阿爸丹珠驅馬趕來。他的兒子紮西尼瑪手操腰刀正要把你高高昂起的頭顱砍下來當作盛酒的祭器。阿爸丹珠衝上去搧了兒子兩個清脆的耳光。
“我當遊擊隊員的時候也沒殺過人。”阿爸丹珠說。
時過境遷。戈麥高地上的人們回想當年,人人為自己是個罪孽深重的人而感到羞慚。為了遮掩那顆羞慚的心靈,愈來愈多的人出家當了僧人。那些沒有出家的人,則更加虔誠地拜倒在愈來愈多的喇嘛麵前。那些年,最著名的出家人是一個名叫仁青巴燈的小夥子,他發誓要在一個秘密的山洞裏隱修終生。
地上的雪開始融化了。一群從天葬台返回寺院的僧人談笑風生地來到人群中間。他們在雪還沒有停止以前就結束了一場天葬儀式。在屍骨被砸碎後喂了禿鷲的死者中,有一位是被人忘掉名字的喇嘛,他生前曾在一個秘密的山洞裏苦修了五十年,最後卻發了瘋。他的瘋病傳染了一大片,至少有十五個男人跟他接觸以後開始模仿他學習鳥的飛翔。在為他舉行天葬的前三天,仁青巴燈和那十五個被傳染的瘋漢跟著一群覓食的寒鴉,先後張開雙臂跳下了懸崖。
這群舉行完天葬的僧人從老牧民阿爸丹珠口中得知,那個從都市來的誌願者曾在這裏隱居了大半生,於是就認定他是個真正的苦修者。一個僧人脫下袈裟披在那個業已死去的誌願者身上。
老牧民阿爸丹珠向僧人們請教該用什麼樣的葬儀安置那個誌願者保持坐姿的屍體。眾僧人中走出星象喇嘛。他摘下手腕上纏了三圈的念珠,向念珠連吹了三口氣,然後閉著眼睛念起了經文。一群烏鴉飛過人們的頭頂,其中一隻烏鴉惡作劇似的拉了一泡屎,那泡屎不偏不倚,落在了星象喇嘛的光頭上。星象喇嘛疼得齜牙咧嘴。他的光頭被鳥屎砸出了一個窩窩。人們以為那不是一泡鳥屎而是一枚鳥蛋。星象喇嘛撩起袈裟的一角摩擦著那泡堅硬的鳥屎,結果愈擦愈亮,最後竟然透出黃金的光芒。獵人察絨驚訝地大叫一聲:
“那是金子!”是的,那是一枚指頭肚大小的金子。眾僧人一擁而上,追著星象喇嘛一陣哄搶。星象喇嘛攥著金子向遠處的印南寺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