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
她經常聽見草原上騎馬而來的阿爸丹珠不停地感歎:“他手心裏長出的格桑梅朵,比我這輩子見過的任何花兒都要鮮豔。”“誰的手心裏長出了格桑梅朵?”她驚訝地問道。“就是亞嘎老師啊。”“你怎麼知道他手心裏長出了格桑梅朵?”“我夢見的。”阿爸丹珠說,“每天晚上,我都夢見他手心裏長出一株
格桑梅朵。”後來,她也經常夢見他,夢見他的手心裏長出了一株株嬌豔的格桑梅朵。她夢見他活著。在她的夢裏,他是個寫小說的人。
聽到一陣急遽的馬蹄聲,你打開塵封已久的窗子朝外麵望去,發現那年五月盛極一時的格桑梅朵已經枯萎。為你送來糌粑的阿爸丹珠搖頭歎息:
“唉,草原變得跟你的生活一樣平淡無奇。”你衝他笑了笑,表示認可。
“但我夢見你的手心裏長出了一株格桑梅朵。”阿爸丹珠像談論他的棗紅馬生駒子一樣喜悅地說,“一株格桑梅朵,長著八個花瓣,比我這輩子見過的任何花兒都要鮮豔。”
阿爸丹珠騎著馬漸行漸遠,一陣又一陣的風接連不斷地送來他嘴裏遺落的呢喃:“格桑梅朵……格桑梅朵……”
你關上窗子,回味著阿爸丹珠的那句玩笑話:“草原變得跟你的生活一樣平淡無奇。”你承認,你的生活確實平淡無奇,盡管你知道自己的腦海裏從未有過片刻的寧靜,想像力的狂風暴雨掀起的滔天巨浪幾乎要
撞破你的大腦。如果你不能像個草原騎手及時勒馬一樣約束自己的想像力,你相信那狂暴的想像力會在戈麥高地引起一場誰也找不到原因的颶風。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你整天躲在小木屋裏用一百零一種語言寫作一部永遠找不到結尾的小說。那部名叫《歌》的小說,將耗盡你的餘生。其實,在二十歲之前,你並不是一個寫小說的人,而是一名來自城市的誌願者。你來到戈麥高地,負責教育三十個牧民的孩子。隨著年齡的增長,你那教育的熱情像風中的燈盞一樣,逐漸熄滅,因為教育的結果並不盡如人意。那些受過你的教育從而走出戈麥高地的孩子要麼成了金礦老板,要麼就是縣城各級政府部門的貪官。
戈麥高地上的人們一如既往,在缺醫少藥艱苦貧窮的環境下生活。如果說他們對生活仍然抱有幻想的話,那是因為信仰的力量。很久以前,印南寺的喇嘛昂翁彭措就告訴他們說:
“這一世的苦難是上一世的孽業,忍耐吧,下一輩子你會轉生為一個富人。”
於是,人們心甘情願地供奉著喇嘛昂翁彭措,把積攢了許多年的錢裹在哈達中畢恭畢敬地獻給他。光棍漢紮西尼瑪在金礦上淘金時,把一塊雞蛋大的金子塞進屁眼裏,然後翻山越嶺走了三天三夜才擺脫十條狼狗的追捕。從那以後,那該死的痔瘡就像一個臭婆娘一樣跟定了他。為了能見到喇嘛昂翁彭措並接受他的摩頂祝福,光棍漢紮西尼瑪的阿媽把這塊雞蛋大的金子獻給了喇嘛昂翁彭措。據說,見到喇嘛昂翁彭措一麵,七世不會墮入惡道。本來,光棍漢紮西尼瑪想用那塊金子帶著阿媽到大城市的醫院裏給她的眼睛做一個白內障切除手術。後來,人們看見喇嘛昂翁彭措粗壯的脖子上掛著一塊明晃晃的金子,像是他嘴裏剛剛吐
出的一枚金蛋。
人們都說,喇嘛昂翁彭措的精舍裏堆滿了金銀財寶。草原上最凶殘的強盜頭目紮巴多吉——有時候人們叫他灰狼紮巴多吉——被這個傳說吸引而來。雖然他從小就被告知,盜竊喇嘛財物,死後必下地獄,而且七世不得轉世為人,但他還是忍不住本性的貪婪,搶劫了喇嘛昂翁彭措的精舍,結果卻一無所獲。
老獵人察絨喜歡在無所事事的時候,計算一些莫名其妙的時間。他能算出戈麥高地上一個人死後,另一個人的死亡時間。他說死亡是一種有規律可循的周期性事件。他還算出,那個誌願者到戈麥高地的那一年,離喇嘛昂翁彭措的出走剛好十年零二十一天。十年前那個大雪飛揚的下午,十六歲的喇嘛昂翁彭措在講經說法的宗教集會上,當著僧俗兩眾的麵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