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海女人(4)(1 / 3)

如豆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的臉色蒼白,且不清晰。她哀哀地說,李大哥,我還得找你,求你幫助我……

她說不下去了,要哭,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睛。我忙忙勸她:不要哭,不要哭。你坐下,坐下說,出什麼事了,沒找到人嗎?

她擦了擦眼睛坐下了,還坐在我的鋪角上。我蹲在她的對麵。在我們窯洞裏站著是很累的,因為窯洞很矮,總要彎著腰。

然後她告訴我,在場部的一間芨芨草席搭的棚子裏,管教科的一名幹部翻開死亡人員登記冊查了查,說董建義真是死了,七天了,但不知道埋在什麼地方。她要那位幹部去問問掩埋組的人,幹部叫來了一個叫段雲瑞的人。但段雲瑞說他隻是負責登記姓名和死亡日期,不去墳地。叫他去找那幾個人,他說一個吃髒東西死了,另一個病重住進醫務室了,剩下的三個人走不動路了,在窯洞躺著。

新組建的掩埋組又不知道先前的情況。她在辦公室哭泣很久,說找不到董建義的屍體就不回上海去,那位管教幹部竟然發火了,說,咦,你不回去呀,那好辦,我叫人給你找個窯洞住下。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她不說話了,還是哭。那人就又說,真不想回去嗎,那你告訴我,你是上海哪個單位的?她說你問我的單位幹什麼?那人說,給你們單位寫信呀,叫保衛科來領你回去。你們這些大城市的小姐太太,男人思想反動,勞動教養,你不跟他劃清界限,還跑到這裏來胡鬧。你這是立場問題,是向政府示威,向無產階級專政示威。我們要通知你的工作單位,要好好教育你。聽那人這樣說,她不敢哭了,也不敢說什麼,就又來找我了。小李大哥,求你幫幫我吧。她哀求我。

聽她敘說,我的心放下了。我說,你叫我怎麼幫你?她說,明天你就領我到墳地去找找老董的墳。我說怎麼找呀,幾百座墳,上千座墳,到處亂埋,有些墳還叫風刮平了,連墳也找不到了,你上哪兒去找?她說就是一個墳一個墳地挖,也要找到老董的墳。我說你那樣做行嗎?不要說你沒那力量挖,就是有力量也不能挖呀。為了找一個人,把全部墳都挖開,那樣做妥當嗎?

她嗚嗚地哭了,哭著說,小李大哥,那你說還有什麼好辦法呀?

我說有什麼好辦法?找不到就找不到吧。你來看望過了,知道他的情況了,也就盡到親人的心意了,老董也就入土為安放心地走了。這就行了。你要知道,找不到親人墳墓的不是你一個呀。你今晚上就在這兒湊合著住一夜,明天早晨到火車站去趕火車吧,回上海去。

她嗚嗚地哭個不停。沒理會她的哭泣,我把自己的被子整理好以後對她說,你就在我的鋪上睡吧,我找個地方睡去。然後我就拿件大衣,和另一個右派擠在一起睡覺了。在夾邊溝農場還有幾間用來接待探視者的客房,明水可沒有那條件了,除去場部用芨芨草席搭了幾間房當辦公室,所有的勞教犯和幹部都住地窩子和窯洞。親屬來探親隻能擠在勞教犯中間睡覺,或者坐以待旦。

我睡下了。我想,作為老董的朋友,我應該把自己的鋪讓給她妻子去睡。

許久之後抬頭看看,她還坐在地鋪上。我想,她可能是嫌我的被褥髒。已經整整三年了,我沒拆洗過被子。被子髒得沒法看,還長滿了虱子。我還聽見她輕輕的啜泣聲。

不知道夜裏她睡覺沒有,我早晨醒來的時候,她還是那樣坐著,隻是把一條被子披在她的列寧式呢子短大衣外邊。冷啊,雖然還沒到隆冬季節,但高台的夜間溫度已降到零下十七八度。窯洞裏又沒有爐子取暖,洞口隻有一個草簾子擋擋風。唉呀,溫暖的火爐呀,我們已經三年沒見過它了。

我起床後沒有洗臉,——我已經記不清幾個月沒洗臉了。洗臉水要去東溝大灶旁的水井去抬,我們沒有打水抬水的力氣了——就去找隊長開了個條子,給她買了一份客飯——兩個菜團子——端回來叫她吃。我說她:快吃吧,吃完了去趕火車。

她接過了菜團子,但沒吃,放在皮箱上。

我說,昨天餓了一天,今天還不吃,你是嫌飯難吃吧?

不想吃,我一點兒也不餓。她一說話就又哭了:小李大哥,求你帶我去找老董的墳吧。找不到墳,我一口飯也吃不下去。

我說她:唉,你怎麼這樣不聽話,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不知道墳在哪個地方。你快吃了飯回上海去吧。

她哀哀地哭:小李大哥,老董在信裏說,叫我到了農場有什麼事就找你。你一定知道他埋在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