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賊骨頭(1)(1 / 3)

俞兆遠先生是1958年春季被組織部門送到夾邊溝農場勞動教養的。此前他在蘭州市西固區人委任工商管理科科長兼勞動工資科科長。他在夾邊溝勞動教養幾近三年,被送回蘭州,繼而被遣送原籍金塔縣監督勞動至1979年。有一次,鄰居家一位婦女問他:聽說夾邊溝的右派都餓死了,你怎麼沒死掉?他回答:我是個賊裏頭打著不要的賊。

他說,他曾是夾邊溝農場最出名的賊,可是他並非一去就偷東西。

右派們到了夾邊溝,第二年就餓死了一百多,可那時他一粒糧食都沒偷過。他出生在金塔縣的農村,從小父母就教育他要做個老實人,要正直,本分。他的父親是個鄉村郎中,有點文化,他很小時就教他讀《三字經》、《論語》和《孟子》。父親還對他講過“曾子之廉,不飲盜泉”和齊人不食嗟來之食的故事。他滿腦子都是士大夫“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人生哲學,所以在夾邊溝他的腿腫了起來,腳脹得穿不上鞋,頭腫成了大南瓜,他也恥於偷竊。在饑腸轆轆人困馬乏的日子裏,他實在餓得招架不住的時候,就去捋草籽、捋樹葉聊以充饑。他小時放過羊種過地,知道什麼植物可食什麼不可食。夾邊溝東草窪生長著很多白刺棵。白刺棵有兩種,一種開紅花結紅果,狀如枸杞,能吃;其卵形的葉片捋回來拿開水燙一燙,擠幹,捏成團就能吃。另一種開白花,也結紅果,果實呈葫蘆狀,駱駝特愛吃,但毒性大。人不能食。有些城市來的右派不知道,把葫蘆形的采來吃了,中毒死了。還有一種堿茅草,長很多枝杈,開黃花,其狀如千頭菊。這種草籽炒熟了幹嚼都行,鹹,澀味重,卻沒毒性。

但是,到了1960年的春天,他突然就偷起糧食來了。

他眼睜睜地看著同屋的兩個右派餓死了!

一個是永登縣一中的教師,姓巴,名多學。巴多學解放前畢業於北京大學,永登縣人。這是個膽小得掉片樹葉怕碰破頭的人,老實本分極了。在田野上勞動,別人摘個黃瓜給他,他嚇得一把推開,說,你這不是叫我犯錯誤嗎?此人在春天臨近時躺倒起不來了,奄奄一息之際對身旁的人說,能不能給我一支煙?我想吸支煙。俞兆遠從一位榆中縣右派處要來一撮旱煙末,卷了顆煙,點著,放在巴多學嘴上。巴多學用他幹枯得樹枝一樣的手指抖抖索索扶住了煙,吸了幾口,閉上了眼睛。沈大文是甘肅農大的教授,留美博士,研究植物分類。他和俞兆遠在一間宿舍比鄰而眠已近兩年。俞兆遠來夾邊溝之初,農場組織他們學習農業技術,沈大文還講過課。這個人不偷不搶,餓得不行了,就到草灘上捋草籽吃。他比巴多學躺倒還早幾天,已經好些天失去行走的能力了,但他不願麻煩別人替他打飯,每天去夥房的路是跪著走去再跪著回來。他在膝蓋上用繩子綁著兩隻布鞋,以減輕膝蓋觸地的疼痛。巴多學死後兩天的夜裏,約11點鍾,他把嘴對著俞兆遠的耳朵說,老俞,我想吃個糜子麵餅餅。俞兆遠很驚訝,說,老沈,快到半夜了,我上哪裏給你找個餅子去。沈大文說,求你給我找個餅子。實話,我這會兒真是想吃個餅……餅。老沈……俞兆遠剛要說話,身旁的右派分子楊乃康捅了他一下:老沈可能不行了……俞兆遠的頭皮噌地麻了一下,穿上棉衣就跑到夥房管理員的房子去了,說替沈大文要一塊糜麵餅餅。管理員把他轟了出來:去去去!沈大文要一個餅餅,李大文也要一個餅餅,王大文也說要個餅餅,我哪有那麼多餅餅!無奈的情況下,他又跑到大隊長[1]梁敬孝的房子去,把梁敬孝從被窩裏叫了起來,說了沈大文的情況。他之所以敢在半夜找梁敬孝,是因為他自認梁敬孝對他不錯,說不定會給他這個麵子的。去年春播的時候,梁敬孝在地頭上問,你們誰會撒胡麻?人們都說不會,就他說了一聲我會。梁敬孝問你撒過胡麻?他回答,我十三歲就跟我嫂子種過地,那時我大哥抓了壯丁,家裏就我和嫂子再加上我媽種地,我撒過胡麻。梁敬孝不信他十三歲種地,問他怎麼撒胡麻?他抱了一個裝著胡麻的升子走進田裏,然後抓一把胡麻甩到升子上。胡麻撞在升子壁上就散開來,均勻地落在田裏。他撒了幾把,梁敬孝很滿意,說行了行了,我再問你……你會擺耬不會?他又說會,我和嫂子種地的時候,要是犁地,就是我牽牲口,嫂子扶犁,種麥子的話,嫂子牽牲口,我擺耬。我那時間力氣不夠大,就拴根繩子在耬上再套在脖子上,到地頭提耬時往後挺脖子,耬就提起來了。梁敬孝又問,擺耬有個口訣,你知道不?他說,進地三搖搖,出地三不搖。梁敬孝說,你還真是個農匠!梁敬孝原想親自給幾個右派演示種胡麻技術的,此刻他說了聲你們幾個人聽俞兆遠的,他叫你們怎麼種,你們就怎麼種!轉身就走了。爾後的日子裏,凡是農業上的技術活梁孝敬都派他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