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憎恨月亮(1)(1 / 3)

今年深秋的一天,我終於尋到了席宗祥,在蘭州市東城巷一棟很舊的樓房的頂層。聽說我是專為了解夾邊溝的情況來找他的,他大為驚訝。他一邊叫我進房子一邊問我,你怎麼知道我是夾邊溝出來的?又是怎麼找到我家的?我說你叫我坐下呀,坐下我再跟你說。

席宗祥剪著一頭很短的白發,麵孔紅潤,運動員似的身材,根本就不像個六十七歲的老人。尤其是他聽了我的話,一隻手搔了搔後腦勺,笑著說請坐請坐,臉上出現難為情的神色,就像是個大孩子。

我坐下了,從書包裏拿出一封信遞給他:你看看這封信,看完信我再說。

他接過信坐下了,看信,僅僅看了個開頭,就嘿兒嘿兒笑了:俞兆遠,嘿嘿,是俞兆遠介紹你來的呀。

我也笑了:對了,三年前去金塔縣采訪俞兆遠,他就寫了這封信。他說你們是好朋友,叫我拿著他的信來找你,你會接受采訪的。他說你是個開朗的人,有什麼說什麼,不會藏藏掖掖躲躲閃閃。

那你怎麼現在才來?老俞三年前給你的這封信嘛。

席宗祥一口的蘭州方言,我便也用方言回答。

是三年了,主要是這幾年來我都在河西采訪,一個縣一個縣一個人一個人地找。再說,我也是二中畢業的,我想,等我采訪完了河西的人,回過頭來再采訪你也不晚。

他似乎有點驚訝:你也是二中畢業?

我說,對呀,我們是校友呀,你不是五零年二中初中畢業的嗎?我是六五年畢業的。

他說,我哪年畢業的你都知道了?

我笑了:那還能不知道嗎?好幾個人都跟我說過你。我還知道,你是怎麼劃成右派的。還知道你在夾邊溝的戲劇性的故事……你就談一談吧,談一談你的故事。

席宗祥也笑了:嘿嘿,我有什麼可談的嘛。夾邊溝的右派大都是知識分子,而我才是個中學生——連高中都沒讀完——我跟人家不一樣。

這才是我千方百計要找到你的原因。我覺得太有意思了,不管是當右派或是在夾邊溝,你跟別人都不一樣。說吧,請從頭說起。

經過一陣寒暄和聊天,我和席宗祥談得很投機,就像是老朋友見麵一樣。很快地他就講起自己的故事來——

要說我去夾邊溝,那還得從1951年說起。你不是知道嗎,我是1950年在二中初中畢業的。然後我就去師大附中上高中。師大附中是甘肅最好的中學,現在也是最好的中學——甘肅省的重點中學,高考錄取比例全省第一。我上師大附中的目的,也就是想將來考個好大學,名牌大學,可是1951年出了一件事。

那年秋天的時候,我已經上高二了,天已經涼了,好像是10月中旬的一天。那時候學校條件不好,雖說是名牌中學,但課桌很舊了,桌麵坑坑窪窪不平,我經常在桌子上鋪一張報紙。那天,我往桌子上換了一張新報紙。換好之後在板凳上坐著,發現報紙上印著毛主席的大幅照片。也怪了,平常看見毛主席的照片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可是那天看著毛主席的照片,總覺得毛主席長得太秀氣,有點女人相,不威風。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我就是這種感覺,可能是當時我把他和斯大林相比的原因吧。那時候我們的教室裏就掛著馬恩列斯的偉人像,斯大林穿著元帥服,留著八字胡,很威風的樣子。於是,我就拿起毛筆給毛主席畫了一副胡子,斯大林的胡子。

畫完胡子我還挺高興的,覺得長胡子的毛主席很威風,像個男子漢,大人物。然後我就到操場上打籃球去了。我上學的時候特別愛打籃球,我的身體好,個子也高,是校籃球隊的隊員。一場籃球還沒打完,有個同學就跑來叫我了,說班主任老師叫我到辦公室去一下。

班主任老師叫我是正常的事,我是班裏的體育委員,經常為開展全班的體育活動和老師商量這事那事,班主任還對我挺好的。誰知那天到了辦公室,班主任臉色很難看,問我為什麼給毛主席像畫胡子。我當時沒把那事情當什麼嚴重的事,就承認是我給毛主席畫胡子了,還說了為什麼畫的。班主任聽我說完,訓起來了,說,是這麼簡單的事嗎?這可是政治問題呀!他說是政治問題,我還不服氣,說這是什麼政治問題,不就是畫個胡子嗎。老師很生氣,又說我,你這是汙辱毛主席。我更不服氣了,說,去年夏天教導處的老師把半抽屜沒用的學生照片倒在垃圾堆上,有幾個同學把照片拿到教室裏,給女的畫胡子,給男的畫辮子,你也看見了,也沒說是汙辱同學。我這句話的潛台詞是說,給同學們畫胡子不是汙辱,為什麼給毛主席畫胡子就成了汙辱了? 這句話我當時沒說,因為我看老師的臉色很嚴肅,很難看,我有點膽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