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憎恨月亮(2)(1 / 2)

看我堅持要他談夾邊溝親身經曆過的事,他靜了一下,搔搔白花花的頭頂,臉上出現天真的窘態,他說——

夾邊溝,咳,在夾邊溝的事說起來可就多了,一時半時說不完的,我就挑一兩件跟你說說吧。初到夾邊溝的時候,我的確是老老實實,非常努力地改造思想了。為什麼呢?我認真把自己的人生經曆思考了一下,我覺得自己真倒黴:舊社會我還是個學生,也沒參加過什麼反動黨團,新社會也沒有反對過共產黨,也沒有參加過反革命組織,怎麼就落到了勞動教養的下場?經過反複的思考,我認識到自己的確是有錯誤:沒有寫過入團入黨申請,沒有靠攏過黨組織,思想裏沒有突出政治要求進步的意識。我的思想是資產階級思想,因為我的家庭是個小業主——公私合營的時候,我們家的財產入進合作社裏,還給我家作了一千元的價。想通了這些,我就努力地改造思想了,積極地勞動,還向領導寫了保證書、思想認識。我下決心要洗心革麵,脫胎換骨,重新做人。那時候我在基建隊挖排堿渠,定額是一人一天挖十方土,我每天都超額完成;後來調到農業隊,翻地的定額是一天一人翻一畝地,用鐵鍁翻,我一天翻二畝。五八年五九年大躍進,夾邊溝農場也大躍進大幹苦幹搞打擂台爭紅旗,有一天我半夜裏一個人下地,翻地到天亮,白天又翻了一天,翻到天黑透了,看不見鐵鍁了。這一天翻了三畝半地,掙了個全場第一。那時候為什麼這樣幹?就是為了把自己改造好,早日摘掉右派帽子。那次打擂台爭了個第一,人們都議論,國慶節的時候肯定要給一批右派摘帽子,我打擂台立了一次大功,一定會給我摘掉的。盼呀盼呀,終於盼到了那年的國慶節開大會,三千名右派摘了三個人的帽子。摘了帽子也不叫回家,給他們的待遇是勞改期滿留場就業人員的待遇,一月24元的工資,和就業人員在一起勞動。我們進場的時候,夾邊溝有幾十個就業人員,他們的任務是領著我們這些勞教分子下地勞動。

這件事對我的打擊是很大的,對全體右派的打擊也是很大的。我們被宣布送夾邊溝勞教前,領導講過,到了夾邊溝如果勞動得好,改造得好,幾個月就回家了,可是現在摘了帽子的人也不叫回家,這不是成了無期徒刑嗎?已經兩年了,我忍饑挨餓,拚命地幹。本來,我的身體已經累垮了,也餓垮了,再加上這次思想上的打擊,我一下子精神就垮了:國慶節過完,我就起不了床了,去夥房打飯連路都走不動了。

在夾邊溝農場我得感謝俞兆遠。俞兆遠是蘭州市西固區勞資科的科長,還兼著民政科的科長。這個人是聰明人,他自從進了夾邊溝農場,沒要過家裏一分錢,也沒叫親屬寄過食品,到處偷吃的,勞動時偷懶耍滑,不出力,但他和分隊長、管教幹部關係還好,原因是他在農村長大的,會幹活,領導經常叫他領著我們幹這種活那種活,他把領導哄得好。他還有同情心,看我真的垮了,就跟隊長說了說,要把我調到放水組去,專門給地裏澆水。一開始我還不願意去放水組。夾邊溝的水金貴得很,我怕跑了水追究責任。俞兆遠就說我:你不知道放水的好處——澆水是個輕鬆的工作,就是挖口子堵口子,不挖口子堵口子的時候就在田埂上坐著休息。平時還能從菜地偷個蘿卜偷點菜吃,也能挖幾個土豆吃。要是夏季莊稼成熟的時候,還能從麥田裏搓點麥粒吃,吃不完的在地邊上埋起來,困難時再挖出來充充饑。

於是我就調過去了。一調過去我才發現澆水真是個好活,五九年秋收,我就偷下了幾十斤糜子埋在沙包裏,把五九年的冬季熬過去了。那時候我也想通了,保命要緊,能偷就偷,能吃上一口就吃上一口。

到了1960年的春天,播種的時候,我偷下的糜穀都吃完了,人瘦得剩了一把骨頭,可是要從早到晚種小麥。這時候,農場的右派有一半的人累垮了,下不了地,成天在房門口曬太陽,躺著,死亡也開始了,每天有一兩個兩三個人從衛生所的病房裏抬到太平間去。

那是三月中旬的一天,夜裏,因為有月亮,我們加班播種小麥。半夜時分,我們在田野上坐下來休息,主要是叫牲口也休息一下——牲口耬耙也累了。那天晚上月亮特別圓,特別亮,我坐著坐著,心裏憎恨起月亮來。我對俞兆遠說,我特別恨月亮。俞兆遠很驚訝,他正在嚼一把拌過六六粉的麥子,把唾沫吐出去,把麥子咽下去之後問我:月亮怎麼惹你了,你這麼憎恨他?我說自從來了夾邊溝,隻要是有月亮的日子,夜裏總是加班,翻地,割麥子,挖排堿溝,播種……狗日的月亮都要把我們的血汗榨幹了。他說有本事你把月亮捺住,不要叫升起來,我們不就睡大覺去了嗎?我說我不是後羿,我要是後羿,就用箭把它射下來。俞兆遠哈哈大笑,說,你這個人呀,沒球本事就不要胡撒氣了!你就不能找個輕鬆的工作幹嗎?比如說到夥房當個炊事員,或者理發員、統計的活幹幹。我說我可沒那辦法,我不會巴結領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