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院子我就發現壞事了:院子裏黑壓壓都是人,有站著的有坐著的,有些人嘰嘰喳喳說話,有四川口音有河南口音,而且我們的身後還有人被趕進來。一間大房子亮著燈,那位警察叫我們往那間房子走,說是叫我們登記。走到門口,我看見房間中央放了兩張桌子,坐著兩名警察。我在心裏立即作出決定不能登記:這是個收容所。1958年的春天,還沒有宣布我為極右分子送夾邊溝農場勞動教養之前我就聽人說,公安局派出所把外地流竄來蘭的無業遊民送進收容所,集體押上火車送往河西走廊的赤金農場、蘑菇灘農場強製勞動,每月發二十四元工資。我可是不能脫離虎口又進狼窩。
那位警察把我們領到房門口叫大家排好隊就又走了。我正好排在最後邊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我找個機會就離開隊列混進院子裏的人群裏。我在人群裏走了走,搞清楚這些人都是從河南、山東、四川等省來的農民,盲流,他們想到新疆去謀生,但在張掖被趕下了火車。我看見院牆不高,也就一人高,便對兩名站在我身旁的四川姑娘說:你們怎麼不跑?一個姑娘說,天亮了管飯,等吃完飯再說。我說我現在就要跑,請你們幫幫忙。我用雙手扒住牆頭,兩個姑娘從下邊推我,我翻過牆頭跑了,跑到候車室去。
候車室裏偶爾有警察走動,但我很鎮靜地坐在椅子上看書,裝成候車的樣子。我自信自己的穿著舉止不像個盲流,也不像逃犯。
警察還真帶出去了幾個人,卻沒來盤問我。我坐到了天亮。天亮後太陽出來了,外邊開始暖和一點了,我走出候車室。經過一夜的折騰,我的肚子餓得扁扁的,又饑又乏,我得想辦法搞點吃的。離車站很近就是通往張掖縣的馬路,有幾家飯館,還有燒餅鋪,門口的玻璃櫃裏碼著很多燒餅,但是我沒有錢也沒有糧票買燒餅。我身上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隻有手裏提的一個布兜,布兜裏裝著我心愛的兩本書。我從蘭州到夾邊溝帶著它們,從夾邊溝遷移明水還保存著它們。在明水很多人把書撕掉燒火取暖了,我沒舍得燒。我從草灘上撿牛糞取暖。可現在我決定賣掉它們。我需要食品:我已經餓得雙腿發軟、眼冒金星了,如果不補充點營養,我就要倒在街頭了。
我把兩本書從布兜裏拿出來,雙手托著沿街走動,尋找買主。我尋找在我看來是念過書的人。我認為,那些不識字的引車賣漿者流是不會買我的書的。當然,賣給搞醫的人最好,但我無法辨認出這種人來。遇到像是識字的人,我就走過去問,我這裏有兩本好書,你要不要?有的人瞅我一眼就走過去了,看都不看書一眼。有的人站住了,看一眼書,或者接過去翻一下又合上,遞給我:沒用,我不是搞醫的。
一上午我也沒有賣出書去。到了下午,我幾乎都絕望了:我已經餓得頭暈眼花,腳步蹣跚,快要走不動路了。我覺得麻煩了,我非得倒斃在張掖火車站的街口上不可了。我想,與其倒在街上,還不如到候車室坐著去。在候車室倒斃,鐵路工作人員可能還要管一管,說不定在我氣息奄奄之際給我一點吃的,或者把我送到收容所去。這時候我突然就改變了昨夜的想法,進收容所就進收容所,總是要給口飯吃的,餓不死。我的腦子裏突然就想起了昨夜那兩個四川姑娘說的話:吃完飯再說——她們比我有主意呀!
我走近火車站了,快要走完那段馬路了,這時我發現兩個蓄著長胡子的老人在一間房門口曬太陽。我看得出來,這是兩位有文化的老人。他們的穿著和臉色氣度表現出他們不是引車賣漿者流。我想再試一次我的運氣,便走近他們,以謙恭的口氣說,老爺爺,我這裏有兩本好書,你們買下好不好?兩位老人看了看我,接過書去了。他們兩人交換著翻了翻書,不說書好書壞,問我,你是哪裏來的?我告訴他們,我是陝北人,家庭是中醫世家;由於家鄉遭了災,想到新疆去謀生,到張掖沒盤纏了,不得不把這兩本書賣了。其中一位老人說,陝西也遭災了嗎?另一位老人站起來說,娃娃,你把這兩本書留下,我給你買兩個燒餅。在火車站的附近轉悠了一天,我已經了解到饑餓在張掖地區的慘烈,——街頭上臥著餓倒了的人——知道食品在張掖地區同樣的金貴,所以我二話沒說就同意了。那兩本書一本是《針灸大全》,一本是《針灸學》,要是放到現在,就是稱斤賣也能買三四個燒餅。
老人在一家國營飯館裏買了兩塊半斤的燒餅,還給我要了一碗開水放在桌子上,就走了。我稀裏呼嚕就把兩塊燒餅吃了,開水也喝光了。我自己又要了一碗開水也喝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