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是這麼回事。張記者,這件事我原本是不想告訴你的。因為這又是一件我一輩子也沒想通的事,我不知道我是做錯了還是沒做錯。它比牛天德的事更加折磨我的心靈,使我寢食不安,經常在噩夢中驚醒……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他說,好吧,我今天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你吧:那天晚上的逃跑,不是我一個人,而是兩個人,我們是兩個人一起逃跑的。
兩個人?我驚訝極了。
他說,是的,兩個人……你聽我從頭說。在夾邊溝的木工組,我是元老,但是,這並不是說我的技術最好。技術最好的是我的師傅駱宏遠。駱宏遠是白銀公司的木匠。其實他原本不是木匠,而是土木建築行業的工程師,三十年代清華大學畢業,解放前就是工程師。解放後他在東北的一家建築公司工作。因為解放前參加過國民黨,五十年代初內部肅反後就不叫他當工程師了,下放當了工人,木匠。五十年代國家建設大西北,把他調到白銀有色金屬公司工作。1958年的秋季,白銀公司在反右鬥爭中老賬新算,給他戴上曆史反革命的帽子送到夾邊溝勞動教養。作為工程師,他的水平怎麼樣我不知道,但作為木工,在我們的木工組,他的技術比蘭州大慶木器廠的七級木工魏立之的手藝還高。魏立之是真正的工人,因為說反動話戴了個壞分子的帽子送來勞動教養的。魏立之手藝特別好,在我們七八個木工裏是第一把手,活做得好,但是不識字,不認識圖紙。駱宏遠沒有七級木工的級別,可是魏立之能幹的活他都能幹,學問大,能識圖紙,還能設計和繪圖。那時候的河西走廊,包括夾邊溝農場,馬拉的大車都是大軲轆車;木頭軲轆,軲轆比車幫還高,馬套在車轅裏,車轅往下傾斜,叫人看著就不舒服,更不要說馬拉著不舒服了。駱宏遠到木工組之後,他就提出了把大軲轆車改進一下的意見。經過管教人員批準之後,他把車軲轆縮小了。馬車軲轆九網十八條,他設計的軲轆小了,但仍然是九網十八條。九網十八條你懂吧?就是九塊彎曲的木頭盤成一個圓的車輪。十八根木頭的輻條支撐,中間是車軸。你可不要小看車軲轆縮小這件事,那可是牽一發動全身的事,整個車型,各個部件都要變,而且變的係數都不同——真是很複雜的事。但是駱宏遠把圖紙畫出來了,大家按他的圖紙做各個部件,安裝起來後既漂亮又好用。夾邊溝的右派們趕著我們自製的馬車去酒泉縣拉糞,人們都圍著看。
我為什麼把駱宏遠叫師傅呢?自從進了夾邊溝,我就想這輩子完了,就是將來把我釋放了,也不可能再叫我當醫生了,再說,一個右派帽子把我也搞傷心了,我就下定了決心:將來就是再叫我當幹部我也不當,我就當個工人去,憑力氣吃飯,憑本事吃飯。前車之覆後車之鑒,幹脆不當醫生不當幹部了,你再能鬥我個右派嗎?我下決心要學個木匠,做個手藝人。於是,我在木工組裏經過選擇,選了駱宏遠當我的師傅。我還給他磕了頭,正式拜他當師傅。
事實說明我當時的選擇是非常正確的。我跑回陝北老家不久就跑出去搞副業,給生產隊掙錢給自己掙錢,文化大革命中農村要鬥我,我就又一次逃跑,在外邊漂泊、攬活,把我的全家——女人和孩子——都接出去……在那動蕩、激烈階級鬥爭的時代裏能生存下來,全都依靠了在夾邊溝木工組學下的那點手藝,仰仗了我的師傅教給我的識圖繪圖的知識。
昨天我跟你講了,在木工組我和牛天德的關係好,就像他說的像親兄弟,親如手足,這是事實,但和我關係最好的,真正好的,還是我的師傅駱宏遠。我和駱宏遠簡直就親如父子。古人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嘛。他每做一件活都要教給我做活的技術,不做活的時間又教我土木建築方麵的理論知識。我呢,給他洗衣裳,拆洗被褥,搞來什麼吃的食物,總要先給他一點吃。他是個木匠,但他有知識分子的高貴的人格,從來不去偷不去要,所以就總是挨餓。還有,他是從東北支援大西北建設,和其他的白銀公司的幹部工人一樣,是隻身來到白銀市的,家屬孩子還都在東北,所以他在夾邊溝勞教,生活上沒有人接濟他:家裏人可能不了解勞教生活的艱難,也是因為路途遙遠,來看望他或者送點吃的穿的不容易,所以他在夾邊溝的處境就最艱難。我就盡可能地幫助他吃上點喝上點。有過這麼一件事,有一次養兔場的人來叫我去給他們修籬笆牆。你知道吧,夾邊溝農場場部的對麵有兩座不高的土崗子,不高,北邊的那座一二十米高,南端的也就七八米高。不知為什麼,勞教分子們把這兩座土崗叫臥龍崗。因為南麵的這座崗子小,農場就把它用籬笆圍起來養兔子,叫兔子們在土崗上打洞做窩。那天我去修籬笆,也怪了,有幾隻兔子好像是沒見過人,稀罕人,總往我跟前跑,蹲在旁邊看我。我看看周圍沒人,就趁兔子不怕我的機會,用木尺打死了兩隻兔子。兔子好打得很,隻要瞄準它的鼻梁,輕輕一打,它就撲嚕一下翻倒了。我就把兔子裝在工具箱裏神不知鬼不覺背回來了,放在木工房的木頭板子下邊,想找個機會把它煮著吃了。還真是巧得很,天賜良機,就在我打死兔子的第二天,農場叫各隊派一些人去打柴,給夥房燒飯燒水用。我們木工組要出兩個人。打柴是在農場北邊的沙漠裏,木工組的人都不願去,每次都是組長派,派年輕人去。那天我不等組長派就主動要求我和我的師傅去打柴。師傅不願去,那是冬天,沙漠上西北風刮得冷徹肌骨,打柴不如在木工房幹活舒服。於是我又是跺腳又是使眼色叫他不要反對我的提議。最終組長派定了,就是他和我去打柴。從場部出來往沙漠裏走,他嘟嘟囔囔地說我,為什麼要叫他去打柴。他氣得要命。等到了沒人看見的地方,我從懷裏拿出死兔子叫他看,他就不再說我了,還笑了,還嗔怪我為什麼不早說。我跟他說,這種事能說嗎?叫人知道了彙報給領導,我就是不“升級”也得叫人捆一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