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探望王景超(1)(1 / 3)

在我的印象裏,河西走廊是非常幹旱的,夏天無雨,冬季下雪的次數也不多,也下不大。和桑不同意我的看法,說,你這種印象不準確,河西下雪的次數是不太多,但要是下起來也很嚇人,就拿1960年冬季的那場大雪來說,下了近一尺深,我沒齒不忘。

和桑說,那次大雪,她之所以沒齒不忘是因為那次大雪前的一天黃昏,她收到父親來的一封信。父親在信中說,他在蘭州聽到消息,夾邊溝農場的右派調到高台縣明水鄉去了,明水的情況非常嚴峻,問她能不能請幾天假去夾邊溝農場看看景超。父親在嚴峻兩個字下邊還劃了兩橫。

和桑很明白父親那兩個字下邊劃橫線的意義,那意思是說他不能寫得更明白了。那個年代,很多話是不能說出來的,尤其是給她這樣的人寫信。

其實,她比父親更清楚景超的情況,因為她僅僅是戴了一頂右派分子的帽子,行政降五級,在安西縣境內的四工農場勞動,改造思想。報社每月還寄給她五十八元的工資。而景超卻是極右分子,被開除公職,押送酒泉縣的夾邊溝農場勞動教養已經兩年八個月了。景超十月初曾寄信給她,說他從夾邊溝農場調到高台縣的明水鄉了,口糧降到了每月十四斤。她也回了封信給景超,說,我們的口糧也減少到十五斤了。她在信中還夾了10斤糧票。景超再也沒有寄信來。

在接到父親的來信之前,和桑的大腦裏就沒有過請假去看丈夫的念頭。在四工農場勞動的都是刑滿就業人員和右派分子,她沒聽說過誰請假去看望家人,就是父母死了,也都不敢請假奔喪。王景超是勞動教養的極右分子,她更不敢有這樣的非分之想。

但是,這天夜裏,她躺在土炕上再也無法入睡。父親的信在她的心裏激起了強烈的欲望:必須去看望丈夫!景超出生在河北一個貧苦農民的家庭,1937年盧溝橋事變之後,家鄉淪陷,十八歲的哥哥帶著他逃難到了大後方的四川省。在四川,哥哥又加入商震的部隊開赴抗日前線,他進了一家傷病醫院當看護員。後來他離開傷病醫院進了專為淪陷區兒童開設的學校,讀完中學。以後的幾年裏,他又靠著打工掙錢讀西北大學哲學專業。畢業時正趕上西安解放,他便參加從老區來的阮迪民領導的甘肅工作團新聞大隊來到蘭州,創辦甘肅日報。他十三歲離開家鄉,始終生活在社會最底層。他在甘肅沒有其他親人,沒有人去夾邊溝看望他,沒人給他送食品接濟。他可能餓垮了,也可能病倒了,正在死亡線上掙紮,正需要親人的安慰和鼓勵,需要親人的關懷和溫暖。

她甚至在心裏譴責自己了:為什麼沒有早點想到去看望丈夫呢。是的,自己的處境和景超一樣,也是在農場勞動改造,但是,這能成為沒去看景超的理由嗎?作為妻子,不管自己的處境如何困難,都應該首先想到丈夫,為丈夫做出犧牲。

第二天早晨刮大風,她用一塊頭巾包住了臉,頂著噎人的風塵走到場部大院去了,徑直走進了農場政委[1]劉生貴的辦公室。經過一夜的思想鬥爭,她作出了決定,請假試一試,準了就正大光明地走,不準就找機會逃跑去看望丈夫。哪怕看完了丈夫被抓回來,開批鬥會,或者給以嚴厲的懲罰,也在所不惜。

她是以準備赴死的精神走進辦公室的。她知道,她在幹別人從來沒幹過的事,可能,她碰到的將是一頓訓斥,一次臭罵,一場暴風驟雨,所以站到劉政委麵前後,竟然緊張得說不出話來,臉色變得煞白。

劉生貴一抬頭看見了她,也看見她不同尋常的臉色,不由得驚訝起來,問:和桑,你要幹什麼?

和桑的腿有點發軟,心也很慌,但她使著勁兒以很僵硬的口氣說,劉政委,我要請幾天假。

劉政委沒出聲,他可能有點不相信,這個右派分子膽敢提出這樣的要求。也可能他還在奇怪她的表情和說話的口氣。

和桑知道,這可是最要緊的關頭,能不能去看望丈夫,就在劉生貴的一句話,這種時候可不能軟弱。於是,她以剛才硬繃著的口氣說:我要去夾邊溝看看我丈夫。我丈夫也是右派分子,在夾邊溝勞動教養;我父親來信了,叫我去看看他。可能他要餓死了,我必須去看看他。我就隻請三天假,隻要看一眼就回來。劉政委,行嗎?

劉生貴說,這有什麼不行的?去看看丈夫,這是好事,為什麼不行!去吧,把工作交待一下,你明天就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