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桑沒睡。她有點尷尬和難為情:自己雖不是小姑娘了,不是害羞的年紀了,但也是個二十八九的青年婦女,怎麼好和兩個小夥子睡一間房呢?便守著那堆殘火坐著。
兩個小夥子似乎看出她的心思來了,還是那個小右派說,喂,大嫂,你放心睡吧,不要害怕。我們不是壞人。
和桑隻好拉開被子睡下,連棉衣都沒脫。這一夜她根本就沒睡好。躺在土台子上可以看見星星,雪屑還從茅草縫隙裏落下來。王景超的死也折磨著她:悲痛難忍,思緒萬千,久久難以平靜。她想起來,在反右派運動中,雖然她和王景超在報社裏三天兩頭受批判挨鬥爭,可是回到家裏還是親親切切的,可以互訴心曲。而現在王景超卻是永遠地離開這個世界了,自己不僅僅成了孤孤單單的寡婦,而且還是個右派分子。不光是自己當了無依無靠的寡婦,兩個年幼的孩子也沒有父親了。那是1958年4月下旬的一天,她把孩子送到母親那兒去,和父母告別,當時老大才六歲,但是他已經隱約覺出媽媽出什麼事了,抱著她不放手,哭著說,媽媽你要去哪兒呀!差一個多月才將滿四歲的老二卻說,我要和媽媽睡,我要和媽媽睡。當時她的心都要碎了。今後呀,拉扯兩個孩子的重負全部壓在自己的肩膀上了……她的思緒突然又跳得很遠:那是1949年10月,自己從蘭州女中畢業,已考上了蘭州大學卻又沒去上,而是進了報社;那是因為自己革命熱情高漲覺得參加革命比上學更有意義。進報社不久她就認識了景超。在後來共同生活的道路上,景超又是伴侶,又是嚴師。他逼著她學習,說,要想當一個好的編輯和記者,至少要熟背一百篇古文……正是在景超的幫助下,自己的工作能力快速提高,1956年報社第一次評定職稱就晉升為編輯。突然,她又憎恨起四工農場那個牛副場長來了:1959年12月,四工農場硬是把她從黃花農場要過去不久,一天在二站的田野上,牛副場長遇見了她,竟然獰笑著說,你就是那個演《小拜年》的女右派呀,你知道不知道,就是我把你從黃花農場要回來的,你高興不高興?她當時臉都氣黃了,說,我舒服點你就不高興,你是個什麼心態的人呀。牛副場長當時就發狠了,狠狠踢了她兩腳。當時正巧有幾個幹部家屬在旁邊,說,牛場長,你在一個媳婦跟前擺什麼威風?才擋住了他進一步逞威。
和桑天快亮才睡著覺。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抬頭看看,那兩個小右派已經沒影兒了。便起了床,抖一抖被子上的雪屑,放好,用手整理了一下頭發,走出房子。
雪已經停了,太陽很亮。
站在門口她才看清楚:房子建在一條十幾米寬的山水溝裏。這兒是山水溝的上梢,溝才一米多深。她住過的房子是在洪水涮出來的灣子裏朝崖坎方向掏進去的,又往下挖了半米,順勢倚坎而建,房頂上壓了些茅草,活像一個菜窖。這樣的地窩子一連有三四間。再往北,山水溝就變得深了,有兩三米深,溝坎上挖了些窯洞,洞口看樣子也就一米高,人趴著能鑽進去。裏邊是大是小,她沒去看。太陽已經很高了,看看表已是九點多鍾,她急急地順著昨晚摔跤的斜坡走出山水溝,走進昨天那間房子。
房子裏隻有一個人,就是昨天翻閱死亡登記簿的那個人。看她進來,那人沒說話,她就主動說,我要到王景超的墳上看一看,你能不能領我去一下?那人說,我不知道王景超的墳在哪裏。她說,你不知道在哪裏沒關係,你給我找一個知道的。
那人走出去了,間隔幾分鍾回來,說,王景超的墳很遠,埋得也很好,你就不必去了。
和桑一聽就上火,提高了嗓門說,我大老遠跑到這兒來看丈夫,沒見著活人,看看他的墳總是應該的吧?
那人說,我說不應該了嗎?
你說不必去了!
我是說太遠,路上有雪,你不必去了。
我不怕遠。我從安西縣四工農場來,幾百公裏路都趕來了,他的墳我還走不到嗎?
那人不回答她,反問,你是在安西縣工作嗎?
不。我是右派,我在四工農場勞動改造!
和桑把自己的情況和盤托出,心想,到這種地步了,我還有什麼必要隱瞞身份嗎?還有什麼顧慮和懼怕嗎?
那人在她的臉上打量了幾秒鍾,沒言語。
和桑又說,快點呀,你快給我找人呀,領我到王景超的墳上看看,我要為他掃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