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驥有個習慣,幾乎每句話帶個操字。有一次徐敬宣說他,你的嘴怎麼這麼髒,嘴裏總操、操的,你改個名字吧!叫張操。張家驥腦子好使,說,哎呀你可是抬舉我了!三國演義有個曹操,古書裏講就是因為他愛罵人才把曹孟德改成曹操的,你給我一改名字我就和曹操齊名了!大家都笑,後來還就叫他張操。
研究了半天,大家覺得在嘉峪關還真是不好拾糞了,因為公共廁所的糞是包給嘉峪關公社的,而人們隨便排泄牆角屋後的糞便已經被他們拾得差不多了,供不上他們拾了。張家驥說,糞這個東西,有了才能拾;沒有,你還能到街上抓住一個人說,拉到我的糞筐裏來!
還是陳毓明提出個建設性的意見來:分兩個人去大草灘火車站和黑山湖火車站拾糞。聽人說前兩年酒鋼上馬期間,許多設備都是在那兒卸貨,再由馬車汽車拉到酒鋼來,那兩個車站人多。
有人就有糞,大家同意了。第二天早晨,陳毓明就把高克勤和徐敬宣送到大草灘和黑山湖了。
經過人員調整,積肥小組終於能夠完成任務了:嘉峪關的三個人每天早出晚歸,能拾下五個人拾的糞。在大草灘和黑山湖的兩個人也差不多一個月拾一車糞。過了一個月,袁隊長再次來到嘉峪關時,對他們能完成任務表示:嗯,這還差不多。但是他在背後嚴厲地訓斥了陳毓明一通:你膽子大得很,沒經過請示就敢把兩個人放出去。他們要是跑上一個,你負得起責任嗎?陳毓明回答,你們挑選下的人能跑嗎?他在那邊要是跑了,在這邊也能跑了!袁隊長說,在這邊你不是看著他們嗎?他說,我能看住嗎?這拾大糞是單幹的活,我能跟在屁股後邊看著嗎?你要信不過就叫他們回嘉峪關吧。人跑了我還真擔待不起。袁隊長說,算了算了,就這樣吧。諒他們也不敢跑!一個是當下縣長的,一個是省委書記的侄子。
最後,袁隊長說他:以後一星期給他們送一趟糧食。糧食少了不容易起歪心。
袁隊長這次來過之後,再就幾個月也沒來看他們。嘉峪關的五個人平靜地生活著。隻是十月下旬嘉峪關下了頭場雪,河西走廊的冬季降臨了,他們的日子變得難挨了:寒冷!為了克服寒冷,他們每天除了拾糞,還要去撿煤核,去停工了的煤廠撿焦炭,生爐子取暖。門口的柳筢子門上繃了一塊麻袋片,用以擋風,但又不敢封得太死,因為爐子沒有煙筒,他們怕煤氣中毒。
寒冷還增加了拾糞的難度!天冷之後,野外的糞便少得多了。為了完成任務,他們必須跑更遠的路,甚至要跑到五公裏外的火車站去拾糞。河西走廊的西端白天的溫度下降到零下十幾度,拾一趟糞回來,全身都凍僵了,暖和過來之後全身的骨頭痛。抵禦寒冷需要更多的熱量,他們愈是饑餓。於是,陳毓明和張家驥把更多的時間花在垃圾堆上,拾菜葉子、肉皮、別人扔掉的饅頭,以填補自己饑餓的肚子。俞青峰家裏多次寄食物給他,以補充身體所需的“燃料”。“飽漢”不知餓漢饑,他常常對煮菜葉子吃的陳毓明說,你就胡吃吧,說不定哪一天食物中毒,後悔就遲了。
還真叫他說中了。春節前夕的一天,陳毓明在家屬區拾糞,揀回來十幾個苤蓮[2]。這是酒鋼的職工家庭在入冬前儲備的蔬菜,在房子裏放的時間久了,已經幹巴了,萎縮了,在年前把它清理出來倒在垃圾堆上,恰好被陳毓明看見撿回來了。陳毓明和張家驥吃完飯之後就開始加工:用刀砍去外邊幹巴多皺的木質層,洗淨切成塊兒放進鍋裏加點鹽煮熟。由於是整個兒囫圇的苤蓮,也沒腐爛,和以往揀來的爛菜葉不一樣,這天晚上俞青峰忍不住也吃了兩小塊——他嫌味道不好,放久了的苤蓮有一股甜味,僅吃了兩小塊。剩下的一大鍋,全被饑不擇食的張家驥和陳毓明吃了。
不料吃完苤蓮一個多小時,張家驥和陳毓明的胃就痛起來了。越來越痛,越來越痛,痛得兩個人呻吟不止,大汗淋漓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下也不是。這兩個人嚇壞了,判定是食物中毒。俞青峰說不會是食物中毒,因為他也吃了兩塊的。他說,要是有毒我的胃怎麼不痛,肚子也不痛。他斷定他們兩人是吃多了,胃撐破了——胃穿孔。不管是食物中毒還是胃穿孔,反正都認為活不成了,馬上就要死。於是張家驥口述,俞青峰代筆,替張家驥寫了一封給父母的遺書,內容是不孝兒張家驥不能孝敬父母,今日要死了。陳毓明也請俞青峰代筆給女人寫份遺書,遺書說,我真是對不起你,由於我的錯誤牽連到你,把你也搞成右派拖進夾邊溝來了。現在我又要死了。我是對不起你呀,也對不起孩子,來世我再報答你吧。萬望你善待孩子。最後還勸女人:將來你要是釋放回家了,能遇到個好男人你就改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