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旁站著個名叫段雲瑞的人,手裏拿個筆記本,還提著一串拴著細麻繩的硬紙牌牌。他是蘭州解放後參加工作的大學生,曾任省高級法院的書記員、審判員、省司法廳辦公室秘書。如今專管給屍體編號,掛牌子。在夾邊溝的時候,最初死人,農場領導叫木工組打棺材,可是很快就沒有木頭用了,領導專門抽了幾個人割芨芨草編成長條形筐子,人死了裝進筐子裏拉出去埋掉,墳頭上插個木頭牌子,寫上姓名。後來連做木頭牌子的木料都沒有了,芨芨草筐子也編不及了,就用死者的被子一裹拉出去埋掉。活著的人們有意見了,說這樣埋掉,將來家屬來上墳燒紙找不著人,哭誰去?領導接受了意見,掩埋前叫人給每個屍體拴個破紙箱子上裁下來的硬紙牌子。紙牌子上寫著死者的姓名和編號。
陳毓明走到段雲瑞跟前,告訴他南房的兩具屍體的相貌特點和姓名,叫他們不要把名字搞混了。
北房是九月底挖成的地窩子,進門一條直溜溜的走道,靠左邊的崖坎留了一個兩米寬四五十厘米高和地窩子等長的土台子,土台子上鋪著麥草,上邊並排睡了十八九個人。地窩子深入地下一米多,最初修建的時候,地窩子右邊高出地麵的牆壁上留了兩個洞子的,作為照亮的窗戶。後來天冷了,從溝裏刮來的寒風襲進來,人們就把洞子堵上了。後來改為病房,領導又找了塊大篷布把房頂蓋上,垂下來的部分一直搭到地上用以擋風保溫。這間地窩子的確暖和,除了門口掛的門簾子——一床破棉被——透點冷空氣進來,再就沒有漏氣的地方;靠近門口砌的爐子燒得也挺旺。隻是這樣一來房子裏的空氣太難聞了,新進來的病號都說臭得人惡心。
一盞馬燈和門簾子縫裏透進來的光線不足以把房子照亮,房子裏日夜都黑洞洞的。
護理員艾學榮正在爐子上煮菜根吃,一看見陳毓明就噌地跳了起來,問,陳隊長有事嗎?他對陳毓明有點害怕,因為有過兩次他跑到夥房弄東西吃,兩個拉肚子的病號把糞便弄到了鋪上,陳毓明訓斥了他,警告他再要是失職就換個人當護理員。他很害怕不叫他當護理員,因為他害怕回到窯洞裏去住。
陳毓明問新來的病號在哪裏?艾學榮說在最裏頭,程炯明的旁邊。陳毓明順著過道走到盡頭,看見牆根的鋪上坐著個人低聲地哼哼著。他問了一聲你叫啥名字?那人停止了哼哼扭過臉來,他不由得驚了一下,說,你不是李漢祖嗎?哎呀,老李,你也病了嗎?李漢祖說,不病了能到這裏來嗎?陳毓明聽出來李漢祖的嗓子帶著哭音,便在鋪上坐下來,臉離得很近地看李漢祖,問,你怎麼了?李漢祖轉了一下身子,眼睛泛著淚光。他哽咽著說,老陳,我活不成了。陳毓明問他得什麼病了?他身體一歪倒在鋪上,哎哎地哭出聲來:老陳,我的胃痛得受不住了。因為燈光太弱,看不清李漢祖的表情,陳毓明喊了一聲,小艾,把燈拿過來。艾學榮把牆上掛的風燈提了過來,他才把李漢祖拉得坐起來,看著他哭得變形的臉說,你說,你說嘛,你到底得啥病了?
我吃了炒麵了……
炒麵?你吃炒麵就吃炒麵嘛,炒麵是好東西,我想吃還吃不上……
我吃多了。
吃了多少?
我媽給我寄來了兩斤炒麵,一斤白糖……
你都吃了?
我吃了一斤炒麵半斤白糖……
一斤炒麵沒關係,再吃上半斤白糖也沒什麼。
我心裏餓,忍不住把剩下的也都吃了……
陳毓明的心猛地一沉,但他說,你吃得是多了一點,但也沒啥問題吧。我就一頓吃過兩斤饃,一點事都沒有。你剛來的時間不是也吃過兩斤嗎,八個饃,還喝了兩碗菜湯?
那是剛來的時間,現在胃不行了,薄了,吃多了受不住。
你不要胡思亂想,兩斤炒麵有什麼承受不了的?在夾邊溝,五隊的一個人偷了夥房的一桶麵條,一個人吃光了,也沒出啥事。
那是麵湯,稀的,尿兩泡就啥事都沒有了。
陳毓明給李漢祖寬心,但心裏揪得很緊,他說,你現在什麼感覺?
刀絞的一樣。
那是有胃酸。胃酸多了就是要痛的。叫醫生看了嗎?
看了。蘇大夫看的,給了些瀉藥,不管事。
吃藥多長時間了?
兩個鍾頭了。
兩個鍾頭不行。你想呀,你過去有過積食的經驗沒有,中藥丸子藿香正氣丸吃下去,半天一天才能起作用。你才吃了兩個鍾頭,就想好,那不可能嘛。
不一樣,不一樣,老陳,我真是要死了。不光是刀絞的痛,還脹,脹得疼,脹得坐不住。李漢祖說著話就又歪倒了,唉喲喲地呻吟著,把頭杵在鋪上,身體拱了起來。陳毓明看著也很無奈,便跑出去找醫生。醫務室設在溝外台地上的一間芨芨草席紮的房子裏,隻有一個右派護士在那兒。護士告訴他幾個醫生都搶救病號去了。他滿溝裏跑來跑去才找到個省人民醫院的蘇醫生。蘇醫生聽說是給李漢祖看病,立即搖著頭說,你去準備去吧——給隊長報告去,那人沒救了,兩斤炒麵一斤白糖,他的胃要撐破的。陳毓明央求他:你就死馬當著活馬醫嘛,再給些藥。蘇醫生終於給了幾片藥,但卻說,不起作用,不起作用,他的胃已經滿得不能蠕動了,藥吃下去不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