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霞山沒吭聲,他的大腦急劇地思考,是不是要說實話,說了實話這麥子還保住保不住?反正羊圈是呆不住了,但要爭取把糧食保護下來,否則到了大田勞動,幾天不就餓垮了!而要保住麥子,必須把它和丟羊的事區別開來。於是他說,黃幹事,你先不要問我的麥子是哪裏來的,我倒想問問您:你們一進門就搜,把我的麥子拽出來了,是有人揭發我把羊拉出去換了麥子了,還是你們抓住同案犯了?
黃幹事略微一怔,大罵起來:你這個驢日下的,你不好好交待,還跟我強嘴!
許霞山說,我哪敢跟你強嘴?我是講這個事情,是你叫我交待麥子是哪來的,你肯定懷疑我裏應外合了,拿農場的羊換了麥子了?你光憑懷疑不行呀,你要拿出證據來呀。
此時許霞山的心踏實了一些:麥子是我拾來的,不是偷來的,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出證據來證明我用羊換了麥子,你不能僅憑著懷疑把我捆起來。因此他說話不卑不亢,慢條斯理。但他的態度把黃幹事激怒了,黃幹事大發雷霆:驢日下的。反了你了,你不好好交待,看我饒了你的!
接著就命令那兩個人:拿走,把麥子拿走,這是證據!是贓物!
一聽要拿走麥子,許霞山可是急了,不管不顧地撲上去抱住了土布袋子,大哭起來:哎呀呀,你們不能拿呀,這是我的救命食呀!你們這不是要我的命嗎!
炊事員要拿,他不叫拿,炊事員就抓住袋子從他懷裏奪。他硬是抓緊了不撒手。又哭又喊:
不行呀,這是我的救命食呀,你們先把我殺了吧……
人是有理性的,有思想的,但理性又是有限度的,也是脆弱的。當他受到強烈的刺激,當他的生存遭受威脅而無路可走之時,理性就退居其次了,那原始的不可理喻的本性就奔突而出了!此刻的許霞山就是如此!曹保管和炊事員抓住了他懷裏的布袋子,又搶又拉,他就是不放。他又哭又喊,你們把我殺了,你們把我殺了,再把我的麥子拿走……
黃幹事哪裏見過這樣的“犯人”呀,他也憤怒了,厲聲吼起來:捆起來,把他捆起來!
但這時的許霞山已經瘋了,曹保管和炊事員一人抓住了他的一條胳膊,他竟然的一聲吼,就掙開了他們的手:
捆我,你們憑啥捆我,我犯了啥王法了?你們把我殺了吧,反正是個死,你們拿槍去,一槍把我打死……
原本冷清寂寞的羊圈,來了人們不常見的黃幹事和他領著的身強力壯的曹保管和炊事員,就已經很引人注目了,此刻這小小的牧羊人宿舍裏又傳出又響又淒厲的哭喊聲,哭喊聲就驚動了幾個在羊圈院子裏積肥的人。夾邊溝農場原本是個勞改農場,後來改為就業人員農場,為了羈押五七年揪出來的右派,這裏原有的幾百就業人員被遷移到下河清農場去,隻留下了幾十名就業人員。右派進場後,這些人就分配到各部門各隊給右派們當技術指導,和各隊的右派隊長帶著右派分子們種糧種菜,做各種雜役。現如今右派們躺倒不能勞動了,他們中的一部分就被派到羊圈積肥來了——把一年來堆積在院子裏的牛馬糞挖開砸碎,準備開春前把糞肥運到地裏去。
有七八個就業人員圍到許霞山的門前來了,往門裏邊看。有一個姓曾的,在農業六隊當過技術指導,和許霞山熟悉。他看見眼前的一幕,知道許霞山要倒黴了,就擠進房子來了,貌似公允地說,出啥事了?出啥事了?不要哭嘛,不要吼嘛,好好地說,把情況說明白嘛。你的麥子是哪裏來的,給黃幹事說清楚就行了嘛。不大的個事情嘛,鬧哄哄做什麼嘛……
黃幹事聽出了他話裏邊的意味了,大聲訓他,走開,滾出去!有你說話的地方嗎!
姓曾的就業人員不敢出聲了,退出房去。黃幹事又朝著門外吼,走開,你們站在這裏做什麼!
有個人嘟囔著說,我們看一下。
黃幹事說,看啥哩,有啥看的,滾開!幹你們的工作去!
事情就這麼湊巧,這幫人被黃幹事罵得散開了,但他們聚在許霞山門口的情況卻被正朝著羊圈走來的梁步雲書記看見了。1959年反右傾,夾邊溝農場的書記張宏被定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送到聖地灣農場改造思想去了,勞改局把梁步雲調來當書記。這是個性情溫和心地善良的人,右派們私下裏叫他梁善人。他每天到處轉悠,這天不知道為什麼轉悠到羊圈來了。
出什麼事了?他走到許霞山門口問了一聲。
房子裏的人怔了一下。黃懷仁怔了一下,曹保管和炊事員怔了一下。這時候,掙紮多時的許霞山已經累得氣喘籲籲了,他的雙手已被吃得飽飽的身強力壯的炊事員和曹保管緊緊抓住了,但是他看見了梁書記,突然奮力一掙,搶到梁書記麵前哇哇地哭:梁書記呀,你救救我呀……
怎麼了,出啥事了?梁步雲看著偌大個子的許霞山滿麵淚水,不由得皺了皺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