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堅持就又是一個月,眼看著再過七八天就是春節了。這一個半月可是把許霞山餓極了:天天殺羊煮肉湯,可是湯裏沒一塊肉,隻有幾個胡蘿卜丁丁。他每天到荒灘上去打沙米,實在餓得不行就到羅仁天宿舍去。羅仁天拉救濟糧什麼的能偷點糧食,沒糧食的時候就給他抓塊豆餅充饑。
但是有一天他真是餓得受不住了:走路搖晃開了,走路的速度跟不上羊走的速度了,心慌得喘不上氣來。回到宿舍後他想,一定要解決一下吃飯的問題——他決定偷一隻羊吃肉。他估計,這一段時間殺的羊多,吃掉一隻羊也可以渾水摸魚,蒙混過去。
天黑透了,羊圈周圍靜悄悄一點聲音也沒有,他穿著大衣進了畜牧大院。白老漢正在院門口的辦公室裏準備值班的東西——擦燈罩點燈,看見他問了一聲:你有啥事嗎?他回答有隻羊不好好吃草,我去看一下,是不是病了。
他進了院子,徑直走進自己的羊圈。王朝夫早在十二月中旬就因為肝痛進了病號房,那群綿羊也已經殺光吃了肉了,偌大的羊圈就剩下幾十隻山羊了。羊圈的情況他太熟悉了:羊圈裏邊還套著一間小房,盤著一個土炕。這年春節母羊下小羔子,他還在這間小房睡過一陣子,把炕燒得熱熱的,把小羔子抱到小房裏暖著。羊圈雖然黑得什麼也看不見,但他卻知道哪幾個羊晚上臥在什麼地方。
他摸著了一隻小羊——就是今年春天他接下的羔子——用膝蓋頂住,再用一隻手捏住嘴,一隻手捏住頭,一擰,哢嚓的一聲響,羊脖子就斷了。小羊連叫都沒叫出一聲,隻是像個孩子嗯了一聲就沒音了。
羊還在痙攣,腿一伸一伸的。他想等一下,等到痙攣停下再提出去,但這時大門口傳來羅仁天的呼喚聲:許霞山!
呼喚聲很響很急,他不知出了什麼事,站起來走出羊圈,問有啥事?
羅仁天在大門口站著,說,幹部叫我通知你到場部開會去,明天叫你回家。
他的心突突地跳起來:天爺呀,可以回家了!
但是他心裏惦記著那隻羊羔,就拉著羅仁天往前走了一截,躲開值班的白老漢說,老羅,有件事要跟你說一下。羅仁天問啥事?他說我剛擰死了個羊娃子,還在羊圈裏放著,看來我吃不上了。羅仁天問那怎麼辦?他回答,我把羊提出來,你提回去和張組長吃去,你估計出事不?羅仁天說怎麼出事哩?他說高北峰和你住一間房,他彙報不彙報?羅仁天說不會。他說那你等著。他回到羊圈門口又遇見了白老漢。白老漢問你怎麼又回來了?他說我等一下再去,那隻羊我還沒看清楚得的啥病。
他二次進羊圈,羊羔已經軟塌塌的沒一點氣了。他提起來藏在大皮襖下邊,一隻手塞進大衣口袋裏,從外邊攬緊,大大方方走出羊圈。羅仁天在半路上等著,他把羊遞他的手裏,再把皮襖脫下來給他披上。
羅仁天回雜工大院的車馬組宿舍去了,他就開會去了。
這次遣返的右派有三十多名。大批右派一月初就返回老家了,剩下七八十名身體弱得不能坐火車的,工作組怕他們死在路上。經過一個月的醫治和調養,這一部分人的健康狀況有所恢複,可以回家了。他們的身體依然很弱,工作組不敢叫他們坐卡車,從酒泉縣調來了一輛轎子車送他們到酒泉火車站。
他們的行李轎子車裝不上,農場的司蒂貝克牌貨車拉到車站去,集體托運。許霞山和車馬組的兩個人身體強壯,崔幹事和王幹事領著他們三個人裝卸和辦理托運手續。
卡車和轎子車下午兩三點到達車站。火車天黑才能到站。人們都進了候車室烤火,許霞山跟著崔幹事去行李托運處。
黃昏時托運完行李,許霞山已經凍僵了。他急急地回候車室想暖和暖和身體。
進了候車室,他往候車室中央的爐子走,門口有人叫了一聲:許哥。
他回頭看看,不由得驚叫一聲:喲,史萬富呀!你怎麼在這裏蹲著?走,烤火去。
史萬富的聲音哀哀的:擠不上去呀。他們不叫我烤火。
誰不叫你烤?
就是那幾個人——老範他們。
他們為啥不叫烤火?
他們說我……
史萬富突然不說了,似有難言之隱。許霞山催他:說呀,為啥不叫你烤火。
他們說我……許哥,就是為了那事嘛,你知道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