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那秀雲好多次將心比心地勸過她:我們都是有孩子的人,要是像你這樣想,難道我們就要把孩子掐死嗎?她說我們:你們是勞教之前生的呀,生在家裏。我可是要在這裏生孩子呀!難道叫孩子在勞教中長大嗎?這對他的心靈會造成多大影響呀!我們說,孩子生下了,不管是好長還是賴長總是要長大的!我們的勸說不頂用,管教幹部也怕她出事,就破例地把她的在農業隊勞教的丈夫畢可成叫來,和她在一起住了幾天,叫畢可成做她的思想工作。
畢可成也是農校教師,戴一副近視眼鏡,瘦長的身材。
夾邊溝有幾對這樣的夫妻右派,可其他的夫妻沒他們這樣的福氣,不要說同房,想來串個門見個麵都是絕對不允許的。在我的記憶中,我們的組長那秀雲和丈夫陳毓明隻同房過兩夜。那還是因為陳毓明早就認識農場場長,場長特意指示大隊長梁敬孝,梁敬孝事先叫李懷珠、豆維柯和我到別的房子去睡覺,叫他們夫妻同房一次。
時間消磨心靈的痛苦,我們慢慢地適應夾邊溝的勞動生活了,接受殘酷的現實了,精神的壓力減輕了,開始努力地改造自己的思想了。
李懷珠也不大哭了。
初到夾邊溝農場,女右派的勞動是分散的。我們的組長那秀雲帶著六七個人在磨坊磨麵,毛應星和幾個人在蔬菜隊種菜——毛應星是西南農學院畢業,學的林果和蔬菜專業——還有幾個人在農業隊勞動,豆維柯、李懷珠和我都在農業隊。
在田野上勞動,對於男右派的要求是很嚴格的,夏收一天要收割一畝小麥,夏收後翻地也是一天要翻一畝,挖排堿渠的時候一天要挖十方土,不管幹到夜裏九點十點,必須完成定額,完不成不給晚飯吃。對於女右派是優待的,隻要跟著幹就行了。可是,所有的女右派都竭盡全力拚命地勞動。我印象太深了:排堿渠挖到一米五深地下就出水了,那是10月中旬的天氣了,水已經凍冰了,站在水裏挖渠紮骨的冷,可我們幹得渾身出汗,隻穿身單衣。尤其是豆維柯,為了顯示幹活積極勞動賣力,上身穿件背心,下身隻穿條紅褲衩。引得右派們都往我們這邊看。
挖排堿渠的時候,李懷珠的肚子已經挺得很大了,她彎不下腰來了,根本就不能掄鎬和使鐵鍁了。她的預產期是11月中旬,可是管教幹部不叫她休息。這對她來說很痛苦:幹吧,怕累著了導致早產,不幹吧,怕管教幹部說她不好好改造。她隻好挺個大肚子站在二台上往外翻土。後來還是那秀雲跟農業大隊的大隊長梁敬孝說了說,才把她調到磨坊磨麵。
磨麵也是很累的,要早晨六點起床就去幹活,天黑透了才能下班,一天圍著磨轉,還要淘洗糧食,晾曬糧食,搬動麵口袋,羅麵。那時候磨坊就有七盤石磨,七頭毛驢拉磨。到晚上下班的時候,她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幸虧姐妹們照顧她,大部分時間叫光是看看磨,看住驢不要偷吃麵粉……
謝天謝地,李懷珠終於平安地熬到了生產的那一天。那是1958年11月中旬的一天,天氣格外冷了一下,因為從昨天傍晚就開始下雪。天亮時雪小了,但是刮起了寒冷潮濕的東北風。這天吃早飯的時候我們被告知:今天休息。夾邊溝是沒有星期日的,刮大風,下雪或者偶爾下雨的日子才是我們的星期日。這天我什麼也沒幹,吃完了飯就關起門來睡覺,因為房子裏沒有爐子凍手凍腳的。大約是下午三四點的時候突然有人敲門,而且敲得很急,那秀雲的聲音喊,開門,快開門!我跳下去開門,那秀雲攙著李懷珠走進來。李懷珠的臉是慘白的。我嚇了一跳,問出什麼事了。那秀雲說懷珠肚子痛。我知道她要生了,急忙把被褥鋪好,把李懷珠扶到炕上躺好。我問她疼得厲害嗎?她說這陣兒輕點。那秀雲說,我說不叫她幹活,叫她坐著,她非要掃磨。我想掃磨就掃磨吧,我羅我的麵。我正羅著麵聽見她哎呀了一聲,回頭一看,她扶著磨盤蹲下了……
我問那秀雲:等會兒才能生吧?
那秀雲回答:得到夜裏了。你把炕燒上吧。
還在半個月前,梁敬孝在挖排渠的工地上看見了畢可成,說,收工後你抽時間打些柴去,存下,媳婦生娃時把炕燒熱。畢可成是個真正的書生,大城市長大的,哪會打柴呀,打了兩三天,就背回來兩小捆堿蓬放在女右派院子裏。我看見了又生氣又可憐他,說他:你就是這麼打柴的嗎?他說那要怎麼打?我叫他找工具保管員借了兩個耙子,拉了一輛排子車,帶他到一片駱駝草草原上,教他如何打柴。河西走廊幹旱缺雨,草原上根本就沒有樹林,沒有硬柴可打。小時候見過父親打柴:每到冬季,父親就和鄰居家的男人們結伴趕著牛車到遠方的駱駝草灘上去。他們在荒原上住兩天,用耙子把成片的駱駝草的莖稈貼著地麵搗折,再扒成堆,再用杈子叉到牛車上。把車裝得高高的,用大繩勒緊,拉回家來。打一車柴要花兩天的時間。一個冬季要打十幾車,打夠一年燒的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