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在列車上(1)(1 / 3)

1990年夏季,我從省警校畢業即被分配到地處白銀市的王家坪農場工作,在教育科當幹事。王家坪農場的正式名稱是銀城監獄,就因它在白銀市境內的原因。王家坪農場勞改的都是判了十五年刑期以下的刑事犯。上班不久,那是年底前,我就執行了一次公務,奉命去武漢押解犯人。還在我去王家坪農場之前,那兒逃跑了兩名犯人。聽老同誌講,那兩名犯人逃跑得特別蹊蹺:幾十名犯人被帶到農田裏勞動,在警衛的看押下幹活,傍晚收工時少了兩個人。警衛戰士堅決不承認從他們眼皮底下跑了人,因為那是一片出苗不久的玉米地,犯人們在鋤草,每個人影警衛都看得很清楚,不可能逃走。經過分析,農場管教幹部和警衛人員共同認為犯人是藏起來了,藏在溝坎或是草叢裏了。這時候天已經黑了,不便於搜索,警衛部隊便把田野封鎖起來,準備明天搜索。第二天,像是篦子一樣,警衛戰士們把田野篦來篦去篦了一天,沒有任何結果。後來就撤除了警戒四方追捕還是沒有結果。這次是武漢市公安局拘捕了兩個入室盜竊者,經審訊是從王家坪農場逃跑的犯人。武漢市公安局將此事通知了甘肅省勞改局,勞改局打電話叫王家坪農場立即去武漢接犯人。

接到電話的當天上午,科長就帶著我和張祥出發了。科長叫李天慶,已經五十八歲了,過一兩年就要退休,借著這次出差的機會回老家看看。他的老家就是武漢。張祥是老幹事了,三十五六歲。農場的汽車把我們一直送到蘭州火車站,我們上了從蘭州去武漢的直達列車。

因為走得急,也因為農場經費困難,我們買的是硬座票。看起來,科長和張祥已經習慣這種外出的差事了,火車一開,他們就都倚著椅背歪著頭和身體打盹。我真是不習慣這種枯燥的差事:沒人打撲克,也沒人聊天,睡覺吧,歪著身體挺難受的,根本無法入睡。再說,車上人滿為患,擁擠不堪,空氣齷齪難聞,令人窒息。時間真是難挨,到黃昏吃過盒飯,我就忍不住了。向科長建議買一張臥鋪票,三個人輪換著睡睡覺。科長不同意我的建議,說買了臥鋪票回單位無法報銷。我說,咱不要公家報銷,咱三人湊點錢買張臥鋪票,換著睡覺不行嗎?科長更不同意了,說,出差給公家辦事,為什麼要自己掏錢呢!你堅持堅持不行嗎?我老頭子了,能堅持,你個小夥子這點苦就受不了?我明白,不是能否堅持的問題,他是舍不得掏錢。於是,我改口說,科長,你看這樣行不行,不要你和老張掏錢,就我自己掏錢,買了票咱們三人輪流休息,回去後我也不要求報銷。他不說話了。不說話就是默許,我又說了聲我去買票啦,他還不出聲,我就去補票了。我們科長的小氣在單位是出了名的。我是在警校學會吸煙的,到監獄上班的第一天,我吸煙的時候遞煙給他,他不要。我以為他是不吸煙的,但過了不一會兒,他就從口袋裏摸出煙卷吸了起來。這樣的事遇到了兩三次,我以為他嫌我的煙不好,但仔細觀察,他吸的煙更是差勁。我覺得蹊蹺,問同事們,同事們告訴我他就是那種人,從不吸別人的煙,自己吸煙時也不讓人。機關分雞蛋,他總是要找個秤來稱一稱,看夠不夠分量;若差了一兩二兩的,都要跑到後勤部門去要回個雞蛋來。有一次我去他家找他請示一件事情,恰好遇上他和老伴吵嘴。我聽了聽,原來是兒子要結婚了,女方家裏要一筆錢,兒子拿不出那麼多錢,要他出一萬元。他同意出這筆錢,但卻要兒子寫借條,將來必須歸還。老伴兒生他的氣,說他財迷轉向,對兒子無情無義。他說兒子長大了,成家立業了,應該自己奮鬥,自食其力,不應依靠老子。老伴兒說,他不靠老子靠誰去?你說,誰家的孩子不是靠老子?他說,你看人家外國,兒子一長大就獨立生活,不靠父母。老伴兒反唇相譏:你跟外國人比什麼,你是外國人嗎?中國和外國國情不同,不能和外國比。他說,不和外國比就不和外國比,那就和我比吧。我十六歲離家後就再也沒有要過家裏一分錢,我還把他們養大了,還供他們上了大學。女人說時代不同了,你不能拿現在和過去比。你過去過的啥日子,你要兒子過你那樣的可憐日子嗎?

我們的車廂在車尾,走到列車中央的列車長工作席,我就出了很多汗。車長席旁沒什麼人,車長正低著頭數錢。我叫了聲車長,然後說,請幫忙給我解決一張臥鋪票。車長沒有抬頭就說,沒有臥鋪啦。我想利用一下警察的身份,便提高嗓門說,唉呀,那怎麼辦,我們是外出執行公務,路途遠,能不能照顧一下?我的話產生了效力,他抬起頭來了,看我。於是,我看清楚了,這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列車長,圓圓胖胖的臉,大蓋帽的下邊,雙鬢已經花白。他的長相顯出樸實敦厚的樣子。我便又接著說,我是去武漢押解犯人的,我們有一位老同誌也像您這年紀了,身體不好,請您照顧一下。您看,這是我的工作證。我一邊說,一邊把工作證遞過去,但是,他隻是瞥了工作證一眼就低下頭去了,說,告訴你了,沒有臥鋪。我無計可施了,央求他:幫個忙吧……這一次他連頭也不抬了,也不說話,幹脆不理會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