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大約是午後一點多鍾了,太陽高高地掛在正南方的天空,我終於倒在地上走不動了。魏長海拉我我也站不起來了。我對他說,不行啦,我真走不動了。看我在地上坐著,魏長海瞪著眼睛說,你怎麼這麼鬆包!這才走了多遠,也就四五十裏,你就走不動了,那後邊的路怎麼走!清水還遠去啦!我沒吭聲。在這之前我就感覺到他對我的態度有點粗暴了——每次拉我站起來的時候,他的手很重。此刻我想,他這陣可能也後悔了,不該和我做伴。看我不回答,他又說,說呀,你說呀,你不走怎麼辦,咱們就在這裏等死嗎?他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我不能不說話了,我說,老魏,我可不是裝的,我是真走不動了,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他說,我知道你不是裝的,可你得走呀,你坐在這裏,有車來接你嗎?我又不吭聲了,我還說什麼呢,我已成了他的累贅了。我之所以和他一起逃走,我原以為自己還是能夠走到火車站的,看來,我對自己的估價太高了。這時候他似乎更生氣了,大聲地說,走呀,你站起來走呀!掙紮著走呀!你坐著不動,像個死人一樣哪行呀?我還是不出聲。他又說,鬆包,你真是個鬆包!你要是再不走,我可就走了,不管你了!我已經被他罵急了,這時便回嘴說,走吧,你走吧,說實在話,我根本就沒想著叫你幫我。那一陣,我是這樣想的,你就走吧,你要是真的拋棄我走了,我就到附近的鐵路上去,在最近的火車站上車,我也不管那兒是否有人在等著捕捉我。
我們始終保持著與蘭新鐵路三五裏路的距離前進,以防迷路和繞遠。從我們歇息的地方可以看見戈壁灘上行駛的火車。我想,這幾裏路。我爬也能爬過去。
但是,他瞪著我看了幾秒鍾,又拉我的胳膊說,嗬,你還發脾氣了!起來起來,我背你走一截。我站起來了,但是,我一扭身走了起來。那一陣,我的心裏一熱,身上又有了一股力量。
但是,身體真的筋疲力盡了,當天空的太陽明顯西斜,我又一次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暈眩出現了。當時我在地上跪著,雙手杵地想站起來,突然,眼前出現了一團灰色的霧氣。霧氣一霎間就擋住了我的視線,原先就在我眼前生長著的一墩駱駝草也消失了。這種現象瞬間就過去了,也就幾秒鍾,眼前又出現了黃色的沙土,幹枯的駱駝草。但是我馬上就明白,這是暈眩,是一種危險的信號:體力已經耗盡,生命極度虛弱了。
我的判斷是正確的。當我鎮靜下來站起身再走的時候,身體搖晃得更厲害了,腳步更亂了,雙腳像是踩在棉花堆上,深一腳淺一腳的,每走一步就要摔倒的感覺攫住了我的心。緊接著,我的身體哆嗦起來,像是突然有一股寒氣侵襲了我的身體,冷徹骨髓。我想竭力控製住這種突如其來的哆嗦,但卻無力控製,撲的一聲摔倒在地。魏長海是走在我前邊的,他似乎聽到我摔倒的聲音了,轉身走回來,問我怎麼了。我說不出話來,身體劇烈地顫抖。他似乎有點害怕了,捏住我的手說,怎麼啦,你怎麼啦。病了嗎?說實在的,我與他交往不深,並不真正了解他,從內心深處還是怕他扔下我走掉,所以等哆嗦減輕以後,我說,冷,我有點冷。咱們休息一下吧。
這一次歇的時間較長,我又嚼了幾顆沙棗,等身體完全停止痙攣之後又站起來往前走。後來我想過,為什麼我的身體會在那一陣出現那樣劇烈的哆嗦,我認為是這樣的:身體的運動需要熱量,而我的空空的腸胃不能提供熱量,我的幹癟的身體也不能提供轉化為熱量的營養儲備,體溫突然下降所至。
雖然經過休息之後又繼續前進了,但熱量難以為繼。走了三百米,翻過一道很矮的沙梁時,暈眩又一次襲擊了我。沙梁隻有二三米高,這是戈壁灘上的流沙堆積起來的。我已經爬上沙梁了,是魏長海拉著我的手登上去的,上去後該下坡了,我低著頭往下看,眼前突然就冒出一團雲霧般的東西,一頭栽倒了。這次的暈眩也很短暫,我栽倒之後骨碌碌往下滾,滾到沙梁下邊就清醒過來了。
這次的暈眩魏長海完全看在眼裏,他覺出情況的嚴重性來了,他扶我站起來說,不行,你不能再走了,我背你。但就在這時,我看見前邊不遠處,有一道石頭砌的水渠,水渠那邊站著兩峰駱駝。我對他說,去,你去看一看,那邊是不是有人。他走過去登上渠堤看了看,說,那邊有人家。我也走過去了,看見金黃的陽光下,前邊有許多農田,還有幾間低矮的土屋。於是,我對他說,老魏,我看這樣辦吧,你不要背我了,你還是自己走吧,到清水去,坐火車去蘭州。我到前邊的村莊看看,那裏有人,我在那裏住上兩天,休息一下,再去坐火車。聽了我的話,他一下子就瞪圓了眼睛,氣呼呼地說,你這是什麼話,叫我扔下你?我說你別著急,你聽我說呀。我的情況是的確走不動了,你背著我走,你也要累垮的,那咱們就都回不去了。你先走,我到前邊村子裏歇上兩天,再走,也能回去,這不是兩全其美嗎?他似乎覺得我的話有道理,沉默了一下,眼睛看著前方的村莊。過一會兒,卻又轉過身來說,不行,我不能叫你去那兒。那幾家人如果好心,留著你休息兩天,當然好,可要是遇上個可惡的人,往上一報告,可就糟了,你就得又回明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