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昨天說,說不定十天半月能放我們出去……
那是希望,美好的想象。實際不可能。好長時間我都在想,毛主席不知道下邊的人胡作非為,不知道我們在農場裏受這樣的苦,他知道了會解救我們的,可是我又想,毛主席不會不知道我們受的苦,受的罪,他那麼聰明決斷,甘肅省委能瞞了他?
聽著他的分析,我心頭一陣陣發涼,我說,不說這些,不說這些。小心人聽見了彙報去。我要跟你說的是你就按劉政德的話辦,把表換給楊隊長,你能多得幾斤糧食。
不換,他給的糧食再多也不換。他是拿大家的口糧換我的表呀,我可能活下去了,但更多的人死掉了,我不是助紂為虐嗎? 我死了人們也要罵我呀,為一己之利損害眾人。
沒人說你呀!就是有人說你,也可以原諒的,罪責在劉政德,你並沒有多大的責任。
他說,古人不是說過嗎?不因善小而不為,不因惡小而為之。
我不好再說什麼了,我說,不管你跟誰換都要早點換,越往後糧食越緊張越貴,換的就越少。睡吧。
他說睡吧。
其實,不論是鄒永泉還是我,都對這件事的後果估計不足。
第二天早晨喝湯的時候,他把飯盆伸到我麵前說,你看。
我看到了,他的飯盆裏麵湯比我的少三分之一。
我說他,你認為是劉政德搗的鬼!
他說,到晚飯看看再說吧。
到了傍晚,炊事員提著桶走進地窩子以後,我就特別注意炊事員打飯的過程:給我給別人打飯,他都是一舀一馬勺豌豆麵糊糊,輪到鄒永泉的時候,他舀了一馬勺,但往外走的過程中馬勺一傾斜,流出去不少。倒在鄒永泉的飯盆裏,和我的比比,少了三分之一。我們都是在夾邊溝農場小賣部買的兒童洗臉盆當飯碗,大小一樣。
鄒永泉立時就叫起來:你怎麼給我的比別人少?
炊事員說哪裏少了,哪裏少了!
鄒永泉把我的盆端過去和他的盆放一起。炊事員隻好說,再給你補一點,再給你補一點。
炊事員又給他舀一點糊糊,但也不如我的多。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三四天,每次開飯炊事員都給他舀的飯少,他幾乎每天要和炊事員吵架。於是我又一次勸他把表換給楊隊長,我說他胳膊擰不過大腿。他不為所動。我又勸他,那就到南寨村去換吧,換給農民吧,你總要填補些糧食嘛。他對我苦笑一下:杯水車薪,杯水車薪。
但是有一天下午,他到隔壁的一間地窩子去看一個他的上海老鄉回來,很激動地對我說,楊世華,這兩天你還去南寨村嗎?
我是經常去南寨村的,有時拿自己的物品換糧食,有時有人死了,在管理幹部來處理後事之前偷下一個飯盆,一雙襪子,一件舊大衣,我都拿到南寨村換糧食。哪怕換一把沙棗,我也去。
我說去,明天去。
他說,你找人打聽一下,有沒有人拿糧食換手表。
我說他:你改變主意了?
他告訴我,在隔壁的地窩子裏,人們都在傳說,省委的一個工作組來過夾邊溝了,還有人說是中央監察部的一位副部長,是個女同誌。他們是來了解情況的。看來,夾邊溝死人的事真的驚動了中央,中央要解決夾邊溝的問題了,要放我們回去了。我要活下去。
聽到這訊息我也很高興。我把自己在天水中學工作時縫製的一件半大皮襖拿出來了,拿到南寨村換糧食。中央已經知道夾邊溝的事了,那就是說有希望了,我決定要不惜一切代價活下去,活著回到天水去。
我的短皮襖做得很好,是直貢呢的麵子,水獺皮的領子。裏子是九道灣的灘羊皮。灘羊皮是很有名的,是寧夏自治區靠近黃河的河灘上放牧長大的綿羊皮。它皮薄毛厚,既保暖又輕便,九道灣又美觀好看。這件皮襖縫好以後,我就沒穿過幾回,在學校裏上班我都舍不得穿。也就是過春節穿幾天。定右派後我把它帶來夾邊溝,放在箱子裏根本就沒穿過。
皮襖換糧食的事不好辦。我在南寨村進了幾戶人家。有的嫌小。——我的身材瘦小,我穿的衣裳,農村的成年男子要麼穿不上,要麼穿上了緊繃繃的胳膊不能活動。還有一個問題是我說拿皮襖換糧食,有些人不敢換,他們說,隊長早就講過,不叫他們和明水農場的犯人來往。給犯人衣物和糧食,就是幫助階級敵人,腳後跟站歪了,是犯罪。
有一戶人家隻有一個老婆子和一個小姑娘,老婆子的兒子兒媳逃荒到新疆去了。這個老婆子看了我的皮襖,穿在身上試了試,很合身,就有點愛不釋手的樣子,說是換給她。但是說到換多少糧食的問題,她說給我兩碗酸菜。西北的酸菜也叫漿水,是大白菜呀圓白菜呀芹菜呀煮個半熟倒進缸裏,再煮上一鍋苞穀麵糊糊倒進去,蓋上蓋兒,使菜發酵。發酵後的菜就不再發黴了,要吃時舀出來做湯喝。兩碗酸菜就想換我的皮襖,那哪行呀,我當然不換。我就是想換點糧食的,但她死活不同意給糧食。她說,給你三碗酸菜,給稠些。我說不換不換,酸菜你留著自己吃吧,三碗酸菜你吃了可能還救你的一條命哩,可是救不了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