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西移,漸漸隱於濃霧之外。
山穀中的嘈雜之聲也低了下來,朦朧之中,薛凝靜靜坐在樓月娘床頭,手指輕輕撫上嬌嫩滑膩的臉頰,目不轉睛凝視著她的睡顏。
他的目光卻是冰冷的,就似早春最後一場雪後,剛剛化開的冰泉之水,沒有一絲溫度。
睡夢中的月娘似被那寒意所侵蝕,眉頭深深鎖起,身子亦是蜷縮成一團。
薛凝將被子拉到她頸間,又掖好被角,冰涼的手指慢慢摸到她的睡穴,停留片刻,輕輕點下。
他瞧著那早已燃盡的合香,心中無聲道:“誰讓你是陰時陰刻出生的人呢?你命該如此,怨不得我……”
孫九青等在門口,見他悄無聲息出得門來,上前低聲道:“少莊主,青櫻如何處置?”見他猶自愣愣出神,不由再喚一聲:“少莊主——”
薛凝回過神來,淡淡道:“先關著吧,暫且留她一條命。等劍成之後再說……既然蕭珩和傅長書有可能找來,為防萬一,這兩日之內不能再讓樓月娘出現,月圓之夜,得到我的命令再帶她出來。”
孫九青應道:“是。”
薛凝回頭瞧了一眼,又道:“好生看守著,決不能出任何意外。”
隔日午後,死魂穀中聚集了大批厲兵,來來回回,穿梭不止,劍穀之中更是戒備森嚴,滴水不漏。
連日來不曾下過雨,山穀中濁氣更濃,接近傍晚時分,風起沙揚,昏黃的沙幕遮天迷地,天邊日頭盡處,隻能見到一片呆滯詭異的灰黃。
一行馬隊緩緩來到隘口之前,守在隘口處的一名頭領見那兩人服飾,知是南厲府中的下人來送補給,卻也不敢大意,細細翻查了半晌,方才揮手喝令通行。那趕馬的兩人頭巾覆臉,隻露出兩隻眼睛,進了隘口便將貨物卸下,孫九青迎上前來,拱手笑道:“辛苦兩位了,我家少莊主已備好茶水,兩位稍事歇息,再走不遲。”
那兩人低低應了,牽著馬隨著引路的仆從走開。
遠處一處土丘之上,顏遨與薛凝在涼亭內草草吃過晚飯,薛凝簌了口,接過孫九青遞來的手帕擦了擦手,笑道:“多虧侯爺治軍有方,如此銅牆鐵壁,諒那兩人就算有翅膀,也飛不進來。”
顏遨目光難測,也不答話,隻微微點了點頭。
薛凝瞧瞧天色,對孫九青耳語兩句,孫九青忙走下土丘,快步來到樓月娘房前,打開門鎖。
月娘早已醒來,以手托腮坐在桌邊,聽見門響,忙跳起身來:“為什麼把我關在這裏?你家少莊主呢?”
孫九青麵色嚴肅,低聲道:“樓姑娘,少莊主如此,也是不想連累你,還請姑娘快快隨我來,我這便帶姑娘悄悄離開。”
月娘吃了一驚:“離開?去哪裏?”
孫九青欲言又止,作勢低歎一聲,領她出了房門,往屋後一條小路走去,月娘急道:“可是有什麼變故發生?”見他遲遲不回答,在後麵扯住他的袖子道:“孫總管,你快說,不說的話我就不走。”
孫九青這才回過頭來,壓低聲音道:“少莊主不讓我告訴姑娘……實是今日南侯大人來了,見鑄劍之事毫無進展,一時大怒,說少莊主故意拖延進度,逼著他無論如何,定要在今晚出劍,否則就要他以死謝罪……”
月娘一顆心直沉到穀底,白著臉道:“南侯怎如此不通情理?”
“可不是麼?少莊主說劍爐火候又未到,萬萬不能強製出劍,可他越說,侯爺便越生氣,這會兒已經包圍了死魂穀……”
他話未說完,月娘左足一頓,已飛身跑開,孫九青急忙大呼小叫,在後麵追來。
月娘一路奔入劍穀,抬眼一望,劍穀之中厲兵森然而列,鎧甲映照著爐內火光,更顯幽暗冷冽,兵縱盡頭的劍爐之旁,顏遨神色猙獰,手執長劍,正橫在薛凝頸間。
月娘不顧一切,縱身撲上前去,幾名厲兵身形一動,長劍交搭,攔住她去路。
薛凝衣衫染血,半跪於地上一名鑄劍工匠的屍體旁,瞧著她的目光中閃過一絲訝異和慌亂,脫口道:“月娘,你來趕什麼?快退下!”
月娘推開那幾名厲兵,就地跪下,大聲呼道:“南侯大人!這劍爐一直是我在看守,現在火候未到,今晚萬萬開不得爐!”
顏遨緩緩拭擦著劍上血跡,寒聲笑道:“開與不開,本侯說了算……我自認給你們的時間夠多了,可你們一再拖延工期,浪費大批人力物力不說,直到如今連一把像樣的寶劍都沒有拿來給我,我實在沒有耐心再等下去了,”說罷麵色一沉,冷冰冰道:“本侯明日便要率軍前往濟洲,一定要帶走一把寶劍,不管你們用什麼法子,日出之前,我若是沒有見到東西,休怪我無情!”
月光慘淡,天地一片昏暗,月娘隻覺額上冷汗一滴一滴落下,拽緊雙手道:“南侯大人有所不知,此地陰氣極盛,今夜又是月圓之夜,爐中鐵汁未熟,若是強引出爐,最易招來陰魂,還請南侯大人多寬限兩日!”
薛凝抬起頭來,弱弱懇求道:“樓姑娘說得沒錯,侯爺,並不是我們有意拖延工期,實在是……”
顏遨喝道:“住口!本侯不想再聽!”他唇邊浮起一絲玩味笑意,雙目眨也不眨瞧著薛凝,“我曾聽人說過,若是以生魂祭爐,便能極快催熟鐵汁,就算不能天成神劍,但血肉之軀投入烈火,陽氣殞滅一瞬,也是驚天駭地,能壓過四麵八方的陰邪之氣。薛少莊主,你不會不知吧?”
薛凝身體微微顫抖,咬唇不發一言。
顏遨手中長劍挑開薛凝衣襟,劍尖在他胸膛上緩緩畫著圈,冷哼道:“無用的東西,還留著做什麼!”收了劍將手一揮:“把他拖去祭爐!”
月娘眼前一黑,嘶聲道:“不——”往前一撲,卻被湧上前來的厲兵架住,她毫無辦法,眼睜睜瞧著薛凝衣衫淩亂,轉眼便被幾名厲兵七手八腳,拖到劍爐的階梯之上。赤烈火焰染紅他的衣袂,將他雙目映得似要滴出血來,她呆呆望著那雙注視著自己的眼眸,心中湧上一陣淒涼絕望。
薛凝瞧著她慘然一笑,慢慢閉上雙目。那笑容似一把利劍,劈進月娘心頭,她腦中一熱,驀然將心一橫,大聲呼道:“且慢!南侯大人,我有話說!”
“哦?”顏遨緩緩轉過身來,月娘不待他說話,已啞聲道:“你要今夜出劍是麼?好,我替他祭爐,你放他一條生路!”
薛凝麵色一變,月娘目光一轉,瞧著他臉龐,頃刻間淚如雨下,喃喃重複道:“我替他祭爐……侯爺,你放過他吧,他一直很苦……”
顏遨挑眉,看了看目瞪口呆的薛凝,緩緩搖頭道:“你祭,還是他祭,對我來說都無甚分別,何苦多事?”
月娘道:“我是處子,若是以處子之血祭劍,必然天成神劍。”她上前一步,麵無表情盯著顏遨,“你難道不想要這樣一把寶劍麼?你放了他,我便心甘情願跳下去。”
顏遨注視她片刻,忽仰頭大笑道:“好!好!樓姑娘對薛少莊主果真是一往情深啊!也罷,本侯的確想要這樣的神劍,姑娘放心,若是劍成,我不僅不為難薛少莊主,也會竭盡所能助他。”說罷,朝階梯之上的幾名兵士點點頭:“把他帶下來。”
薛凝手足被縛,掙脫不開,神色若癲似狂,盯著走上前來的月娘,咬牙道:“月娘……你若是投爐,教我日後如何安生?”
月娘癡癡瞧著他臉龐,心痛如割:“你……以後不要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