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悠然而逝,春去秋來,不知不覺中,又到了秋葉初黃的季節。
金黃的蒼梧落葉鋪滿重宇殿外的雲台,又在晨風中被清掃而去,石階盡頭,試劍台下人聲鼎沸,每年一度的試劍大會,便在今日拉開帷幕。
今年的試劍大會,是青鋒穀經曆大劫後的頭一遭,相比往年更為熱鬧,掌門明奕廣下請帖,眾多嘉賓紛紛遠道而來,碧山染金,秋葉絢爛,蒼梧山中的秋色盛到極處,引得紛至遝來的遊人一路讚不絕口。
與熙攘紛呈的前山不同,後山的天泉澗邊,卻是人跡罕至,幽然雅靜。秋陽斜斜映入山穀,青石流泉,樹影幽曼,淙淙水聲伴著清脆鳥鳴,襯托著深穀叢林的靜謐悠遠。
原來的天泉深潭已被岩石填滿,另從青崖之畔辟了一條水道,高崖之上的銀亮山泉一如往昔,飛流潑灑而下,又自山邊的水道流瀉向密林深處。
旁邊的空地上,重新建起一座小小的茅屋,內裏的陳設全然依照天泉老人在世時的格局而設,陽光自卷起的竹簾投入屋內,在一方棋盤上躍動著點點碎金光影。
清風吹散滿室茶香,兩人對坐在棋案邊,衣衫一玄一白,正靜靜對弈廝殺。
明玉落下一子,微歎一聲,道:“今日是試劍大會的第一天,你真不去瞧瞧麼?”
蕭珩目光落在棋盤上,隻隨口道:“不去了……多謝你百忙之中來這裏陪我。”
“穀裏人實在太多了,我也覺得有些頭疼,還是你這裏清靜自在些。”
蕭珩一笑:“明奕長老今年初任掌門,需要你的地方多著呢,下完你我最後這局棋,你還是快去吧。”
明玉微怔:“最後一局?你……要走了?”
蕭珩沉默一陣,點頭道:“也是時候了。傷已經養好,天泉水下的地宮入口也用岩石加固填滿,我已無必要再留在這裏。”
“那你……準備去往何方?”
“紅藥已將她鑄劍之處告訴了我,我想去北漠,去看看她最後停留的地方。”
明玉抬頭看他一眼:“……紅藥不是說,那裏什麼都沒有留下?”
蕭珩神色淡淡,落下一子,垂眸笑道:“不管怎樣,我都要去看一看的……你放心,看過之後,我自有我的事要做……她愛劍,那我便走遍天下,尋遍鑄劍至寶,這一生的劍,就當為她而鑄了。”
他語聲極輕,說來平緩無波,明玉聽在心頭,卻別有一番酸楚滋味,一時無法答言,蕭珩輕叩棋盤,抬頭笑道:“師叔,承讓了。”
明玉一看,哈哈大笑道:“別得意,方才是我走岔了,這局不算,咱們再來過。”
兩人拂亂棋局,正待擺上棋子,卻聽屋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蕭珩看向窗外,不由一喜,忙迎出門去,笑道:“哥哥,葉姑娘,你們怎麼來了?”
葉霜華拂去額角細汗,攙扶著顏雪到屋中坐下,嫣然一笑,道:“不僅我們來了,我爹爹他們也來了,我們先去了前山,聽說你在這裏,便急忙趕著來了——你這裏路可真難走。”
蕭珩道:“怎不見葉叔叔?”
顏雪微微笑道:“葉莊主說要先去看看故人之墓,孟兄、紅藥隨他一起去了,這不,他們已經過來了——”
蕭珩一愣,說話間,葉王真錦衣飄拂,朗聲大笑而來:“小蕭,好久不見。”
孟卿與紅藥跟在他身後,一起踏過門檻,茅屋之內一時濟濟一堂,更顯狹小擁擠。
明玉忙起身讓坐,蕭珩去屋角清洗茶杯,一麵笑道:“葉叔叔是為青鋒穀試劍大會來的麼?”
葉王真撚須微笑:“是……也不是。”
蕭珩“哦”了一聲,轉過頭道:“莫非還有其他事?”他目光一轉,見人人麵上神情古怪,又都似乎含著笑意,心下納悶,拿了茶杯走到顏雪身邊,見哥哥凝視著自己的目光中滿含欣慰之意,瞧了瞧他身邊的葉霜華,一麵衝茶,一麵問道:“是有什麼喜事兒麼?”
顏雪笑而不答,葉王真清清嗓子,咳了一聲,忍著笑道:“其實我們此來,一是要借機觀賞觀賞青鋒穀此次盛會,二是為了……送一個人上山。”
明玉奇道:“送誰?”
紅藥忍不住大聲嚷道:“你們不說,我說!蕭大哥,阿書姐姐也跟我們一起來了,她——”
“啪”的一聲,蕭珩手中的茶杯摔碎在地上,滾燙的茶水四濺開來,頓時在他手上燙起了一道紅印,他渾然不覺,目光死死盯著紅藥,白著臉顫聲問道:“你說什麼?”
孟卿含笑道:“紅藥說的沒錯,長書的確是跟我們一起來的。”
蕭珩雙手輕顫,咬緊牙關道:“她……在哪裏?”
孟卿道:“她留在前山,此刻應該就在試劍台下。”
蕭珩一言不發,轉頭便走。明玉拿起蓮心劍,追出門喚道:“蕭珩——”
蕭珩聞聲回頭,明玉走上前,將蓮心劍往他手裏一塞,目中隱隱閃著淚光,低聲道:“去罷。”
蕭珩目光發直,夢遊一般接過蓮心劍,衣袍生風,片刻間便已遠去。
明玉靜立片刻,轉身進屋,笑道:“究竟怎麼回事?”
葉王真看了孟卿一眼,“此事要問孟卿。”
孟卿微笑道:“我受長書之托,助她逆用斬魂之法鑄造真鋼假劍,其間凶險,自不必說,所幸長書意誌堅強,一直咬牙挺到了最後,可到了最後一夜,她的精魄幾乎盡數灌入寶劍之中,長時昏迷不醒,隻能偶爾清醒片刻,已然無法支撐下去,而最後一道的封魂工序尤為重要,稍有一絲不慎,封魂失敗,她便會立時香消玉殞,所以在她清醒的時候,我們決定,放棄最後一道封魂工序,將這把沒有經過封魂的劍,由紅藥送去給蕭珩。”
明玉聽得聚精會神,不由問道:“沒有經過封魂的劍,有什麼問題麼?”
孟卿道:“本來逆用斬魂之法,如果一切順利,封魂完成後,劍與鑄劍人各分得一半精魂,從此生死各不相幹,可若是沒有經過封魂,那麼鑄劍人的精魂會被劍奪去,直到劍被毀滅,精魂才會回到鑄劍人身體之中,當然,如果鑄劍人那時還保有一絲意誌的話。”
明玉默然半晌,歎道:“原來如此……哎,你們為何不早告訴蕭珩?早知這樣,他又何至於苦苦守著這劍,不許別人動它一動,若是劍早早被毀去,長書豈不是便能快快醒過來?”
孟卿輕歎一聲,道:“其實我與紅藥根本沒有抱任何期望,長書若是勉強完成封魂,依她當時的身體狀況,封魂隻會失敗,她失去性命毫無懸念,而她放棄了封魂,在我看來,也不過是把死期往後推了一步而已,她自己也知道希望寥寥無幾,不過孤注一擲,再賭上一賭罷了,而賭贏的希望,不過萬分之一……這把劍本身邪力巨大,依我推斷,在劍還沒有送到蕭珩手中之時,她便再守不住最後一絲魂力,被劍奪走生命……是以我和紅藥商議之後,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他,因為若是蕭珩知道了,恐怕當場便會毀去此劍,可既然長書魂魄已然消亡,毀去此劍也是於事無補,何況這劍擔負著這場使命,若提前被毀去,長書所有的心血和努力就都白費了……”
明玉皺眉道:“這也太冒險了,你們可知,蕭珩差點就沒有交出這把劍,若是他執意不交,那麼……”
紅藥在旁道:“阿書姐姐說,她相信蕭大哥一定會把這把劍交給你們的——她可沒說錯。”
明玉搖搖頭,歎道:“幸好如此。”
孟卿喝了口茶,笑道:“她能留住性命,也真是一個奇跡了,若非情深至此,她又怎能挺到這般地步……那晚我們作出決定後,紅藥把劍帶走,而我帶著長書去了北漠的極寒之地,我隻當她永遠不會醒過來了,誰知她雖人事不省,卻還一直頑強地保有一絲意誌,我實在無法預料她能堅持到何時,這才一直沒有把消息透露出來……那把劍被毀去後,她雖然醒了過來,可身體極之虛弱,隨時都會再度昏迷,她怕自己最後仍是免不了一死,便堅持不許我們把她帶回來,說是蕭珩已經當她死了,若是見到了她的遺體,隻會再傷心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