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依日裏曾經還腹誹過自己親自替法老擇選舞姬的做派,隱隱有些昔日楊貴妃與唐明皇共同排演霓裳羽衣舞的風範。她與那曆史中禍國殃民的楊玉環相比,倒是有著相近的母家做靠山,隻沒有什麼貴妃的虛名罷了。
安祿山兵變之時,馬嵬坡下明皇不得不勒死了楊玉環;嘩變的軍士更不可能放過楊國忠,亂刀砍死了貴妃的兄長方才罷休。
如今她自比楊氏,除了沒有七月七日長生殿的後話美談,卻同是帶累手足的罪魁。
心下惶惶,隻怔怔注視著少年王握一握她正在顫抖的手心稍加安撫,這便起身披衣下了床。深更半夜傳來的噩耗直打得人措手不及,逼得法老星夜傳召六大神官與朝中重臣入宮詳談軍情。長依原以為馬哈德會是這次與赫梯決戰的主帥,未料本已經被法老派往邊境統軍的他竟然會突兀現身底比斯。
消息是他的心腹快馬加鞭傳回來的,前線甚至沒有留下可以馭使精靈獸的大神官,以至於無法通過召喚石板精靈而最快速的傳訊。
這絕不是備戰多日的魔王的風格。他行事一向多番籌謀計劃周全,且這一次的決戰重要程度不言而喻,他更不會是掉以輕心的人。偏偏這一次,戰事突兀爆發沒有任何預兆,他也沒有做好什麼後手準備。
長依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動起來,穿戴齊整候在他們議事的殿閣外。最先一個出來的是馬哈德,他得了法老的禦令星夜兼程趕往亞曆山大城;再有便是賽特帶領整個阿蒙軍團增援邊境,勢要與赫梯決一死戰。
事出緊急,馬哈德不會與她耽擱,甚至沒有看她一眼便出門上馬趕路。長依木然立在原地,到底是露米娜得了消息取了件鬥篷來與她披上:“姐姐,軍情緊急,咱們候在這裏吹冷風也隻能礙事。王上定然騰不出手來見姐姐的,露恩大人也叫咱們回去呢。”
長依沒有任何回應,表情毫無波瀾的望著天際的一輪新月。良久,方才回過神來問了一句:“什麼時候了?”
“天都要亮了。”
“哦。”
除此之外再無多話,露米娜也隻得緊了緊鬥篷立在她身後。黎明正是一日裏最清冷的時候,長依卻宛如木雕一般佇立在殿外;終是裏頭的商討有了結果,幾位重臣滿臉疲憊的先後步出。長依與父親對視一眼,辛多竟然與她一般沒有絲毫表情。
他們都已經失去了對此作出反應的能力。
須臾,長依主動開口問:“哥哥還好嗎?”
“傳訊兵趕回王都時正領軍在城外與叛軍對峙,似乎他是想要主動攻城;如今前線的奏報還沒有到,也不知有沒有結果。”
“哦。”
照例隻能回一個“哦”,長依簡直沒有了思考的力氣。想不通的事情太多太多,多到她在懷疑這一切隻是一場夢。魔王多麼縝密的布置,謀劃數月的一場大戰怎會沒有察覺到叛軍混入引發內亂而鬧得如此狼狽;姐姐身為大祭司,明明應該在下埃及的神廟裏虔心祝禱,為何突兀出現在亞曆山大城——又為何那叛軍消息如此靈通,知道她身份尊貴,能夠第一時間將她捉拿來威脅哥哥?
辛多沒有再與她多話,因著這突發的戰事,他手頭也有千頭萬緒的事務需要出麵處理;不止是他,整個王宮也都在翌日亂糟糟忙做一團。法老王不斷的召見諸位神官朝臣議事,緊急禦令也隨之一道道頒布;長依一直站到雙腿發軟,他不吃不喝忙碌終日,她也米水未進等候到天明。
他始終沒有騰出手來見她,甚至露恩也不敢再入內進言請求法老用膳;這本是女官的職責,可是這個時候去幹擾法老主持軍情隻會被拿下亂棍打死。長依就更不敢造次,與露米娜一同候到了翌日傍晚,終於失去意識被送回了東配殿。
再度醒來時,少年王終於回到了她的身邊。
他是從不顯露出疲態的人,因為身為王者就不能將自己的脆弱暴露給別人。長依抬眼看他,竟然覺得他有些手足無措。
她早已餓得頭暈眼花軟綿綿沒有半分力氣,可是脫口而出的隻有一句話,也是最讓他難以回答的一句:“亞曆山大城拿下來了?”
“恩。”
“叛黨伏誅,動亂平息,赫梯大敗,遣使屈辱求和?”
“恩。”
“以我姐姐……和城中老幼婦孺性命的代價?”
“……恩。”
他從不會為自己辯解什麼,眼底的惶惑也隻是一閃而過便迅速平息;對於帝王來說,少數的犧牲以成全大局根本就是不足為道的事情。他原以為長依會流淚會哭訴會怒斥他的無所作為,不想她隻是一味睜著黝黑的眼睛凝視著她的表情,那眼神太過執著,叫他有意無意不得不回避開來。“你哥哥陣前殺敵很是神勇,手刃了赫梯大王子;雖則自己也負傷了,但沒有性命之虞。”
長依靜默了半晌,還是回了他一個“哦”。她被動的承受著這種種噩耗,隻能以一個“哦”的發音來接納一切。她最後一次見到姐姐還是在一年前,眼前的少年王大發慈悲領著她出宮送行;她目送著姐姐的車架遠去,卻不知果然這一別就成了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