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城牆上墜下的長思甚至連收攏屍骨都很困難,想來她也不希望家人見到她狼狽淒慘的死狀;在埃及人的心目中,屍體的完整是很重要的事情,他們篤信人死後,其靈魂不會消亡,仍會依附在屍體或雕像上;所以法老每每在死後會被製成木乃伊,因為人們相信巴和卡的再度結合會引導死者獲得新生。顯然長思再沒有這個機會了——大祭司大人那血肉模糊的破碎屍體,甚至得不到死者應有的安息。
她已經不想再去多嘴問一句“怎麼回事”,即使知道了前因後果,也再也無法挽回她唯一的姐姐;餘下的一切善後事宜,都隻是法老王應該去勞心的事情了。
長依緩緩闔目:“姐姐得享哀榮,奴婢和悠思南家多謝王上的恩典。”
他分明什麼都沒有吩咐過。壯烈殉國的大祭司即使會被他以重禮安葬,起碼也要等到屍骨被送回王城。可是長依明白,除此之外他無法做出任何的彌補;她除了先行謝恩,也無法做出其它的回答。
“你看著我。”
“我好累……”
“看著我,長依。你看著我!”
若說方才的對視令他因為無措而主動回避,如今長依不再看他,卻更是叫他惶恐起來。長依不是會輕易陷入絕望的人,可這分明就是心如死灰的反應。“聽好了長依——這不是你的錯。”
“我不應該貪心……”
“長依!”
“我不應該承寵,我不應該入宮,我不應該被送到悠思南家,我不應該從那場殺戮中活下來,我不應該來到這裏,我不應該……”
她這一生,根本就是無窮無盡的錯誤堆積而成。是她造就了今日的悲劇,是她拖累整個悠思南家攪入局中。若不是她,如今辛多還是那個穩重中立的老臣,有一雙兒女承歡膝下和樂美滿別無他求……
“住口!”
若是她否定這一切,甚至連自身的存活都要否定,那麼他與她之間的掙紮牽絆又算是什麼!哪怕她否定自己的靈魂,也絕不能否定他們的相遇。
長依如他所願的沉默了下去。
一場動亂與大祭司的殉國並不能給予埃及根本上的打擊。
甚至可以說,因著慘死的大祭司乃是主帥長守。悠思南的親妹,被恨意支使著的他才會更加陷入瘋狂。消息傳回底比斯時,前線的動亂已經平息了。據當日在場的兵士們說,一向為人正直豁達講義氣的長守眼睜睜見到親妹慘死殉國,一時間化身厲鬼修羅單槍匹馬便闖入敵陣,萬軍之間直取上將首級;有這樣瘋狂的將領在前,叛軍的潰敗也是意料之中,不消半日長守便將亞曆山大城再度攻下。他沒有來得及收斂親妹的屍骨便領軍殺回戰場,手刃那以和談為借口卻突然反水的赫梯大王子。
原本籌劃以此斷了埃及大軍後路的赫梯應接不暇,更是敵不過長守的窮追猛打,不日便派遣使者屈辱求和。大王子被誅殺,出麵求和的隻能是此前慘敗於長守麵前險些丟命的三王子穆瓦塔裏;好歹他處處夾著尾巴做人,法老王也沒有再趕盡殺絕。
畢竟若是真的要赫梯亡國,付出的代價也是極其慘重的,見好就收才是帝王拿捏的分寸。長守沒有表示異議,負傷的他再度立下了赫赫戰功,卻隻能攜著親妹的屍身還朝領受法老的賞賜。
這一切的消息,都是露恩通過露米娜的嘴傳給她的,因為長依根本沒有絲毫去打聽的意思;甚至悠思南家的家仆請見,長依也以身子不好為由給推了。焦頭爛額的法老亦是沒有勉強她,隻日日不放心,總要騰出空去看她一眼。
長依的身體自中毒案後便一直在調養,原本已經轉好了些,卻在經過這次噩耗打擊後而一蹶不振;心病原是無藥可醫的,她久久鬱結於心更是加重了病情。如此日漸憔悴,也隻能攪得法老跟著寢食難安。無奈多日來長依都沒有再主動與他開口說話的意思,魔王也無力挑起話題。
終於今日說了一句:“你哥哥還朝了,午後我叫他來看你。”
“王上在說笑。內宮哪裏是武將能夠擅自入內的地方。縱使是奉召也不可能靠近王上的寢宮,又哪裏能因著奴婢與哥哥的親緣而例外呢?”
魔王沒有回她的意思,長依這話說的矯情卻又叫他無可奈何。王城裏是他當家作主的地方,但凡他肯開口,所有的規矩就都不是規矩;然而長依拿這話堵他,一來提醒他身為君王的身份與顧慮,二來也是對於這份補償的諷刺。姐姐已經沒了,要她再見到哥哥大哭一場又有什麼意義?
亞曆山大城的動亂他並非禍首,卻也是責無旁貸;若不是他掉以輕心,就不會鬧出這場後院起火的悲劇。當然,這並非他一個人的疏漏,一應朝臣神官,尤其是身在亞曆山大城駐守卻貿然領兵出城接應致使內防空虛長思被擒的長守,就更是要為妹妹的死,負起一份責任。
長依當然不是不想見他,她有許多的話想問,更有許多的怨想訴。她怨法老,怨旁人,怨哥哥更加怨恨自己。
果然午後功臣還朝,露恩第一時間知會了她。長依將自己整理妥當,難得用了些脂粉這樣一身的倦容;自從姐姐的噩耗傳來,她整個人又瘦了一圈。可是她再見到昔日意氣風發的哥哥,卻隻能感慨戰爭的無情。比起沉溺於悲傷的自己,長守的境況簡直可以用落魄來形容——哪怕他是以第一功臣的身份得勝歸來,卻是以親妹妹的性命為代價而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