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頭的怨恨稍稍消退,長依身著女官的標準服製,與他恭恭敬敬行了全禮:“大將軍安。”
長守有著一瞬的愕然,抬眼再見自己的幼妹,便迅速避開了目光:“父親說你身子不好叫我不要來擾你,我想著王上難得恩典我來瞧瞧你還是沒有拒。果然氣色很差,就算自己一個人在宮中,也要好生調養著。”
“多謝大將軍關心。”
長依始終沒有以兄長來稱呼他,而是口口聲聲以官職來敬稱。長守立下戰功而歸,又有一個壯烈殉國的妹妹,自然是得到法老的著意關照安撫,加官進爵滿門榮耀。在外人看來的風光無限,卻是長依恨之入骨的心中刺;她沒有備下哥哥最愛的美食,反倒是帶來一罐酒。
長依一向不許魔王貪杯,對待自己的哥哥就更是嚴苛;往日的宴席上她會死盯著哥哥將酒杯放下,今日卻一反常態的噙了一絲冷笑替他倒了滿滿一杯:“月前想了個新的方子釀了這一壺酒,怕是時日還不足沒得香醇;好在是個新奇的口味,特特兒取來給大將軍嚐一嚐,還望您不要嫌棄才是。”
長守無言,接過那杯酒輕輕抿了一口:這哪裏是什麼酒——鹹澀無比,苦口斷腸。他怔了怔,抬首便見小妹眼中含淚,咬緊了牙關一字一頓道:“人們都說蓋世英雄胸懷天下,心裏這才沒處容得下兒女情長。愈是轟轟烈烈的感情與人生,愈是不得長久的哀涼。大將軍誌在家國自然舍得小家,既然為了大義舍得親妹殉國,怕是您不曉得這杯酒的名字吧?”
長守沒有替自己辯解:“這是什麼酒?”
“這酒?嗬……這酒有個好名字,叫做英雄淚!”
長依將整個酒壺一齊狠狠擲到地上,這一下動靜鬧得太大,連候在外間聽訊的露恩也嚇了一跳;然而內裏的長守並沒有動搖,一味注視著小妹的一舉一動。長依氣得整個人都在顫抖,一指破碎的酒壺恨恨道:“昔日有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國出了個盡忠職守的將軍,被叛軍圍剿獨守城池等待救援;城中糧草盡,他便親手殺了誓死追隨他一並駐守邊陲,終年忍受邊塞苦楚的妻子與眾將士以人肉為食!可憐那女人連姓名也未能留下,唯有生前釀的一壺苦酒被人傳下了方子。最是無用英雄淚!做醋不夠酸,釀酒又不純烈,將軍你說是不是個好名字?”
若是他放棄攻城,若是他肯主動退步,那叛軍擒著長思這樣要緊的人物,是絕不會隨隨便便取了姐姐的性命的。饒是沒有親臨戰場,長依依然能夠猜出其中的因果:他是主帥不能退步,姐姐就更不會讓他為難。唯有她主動跳下城牆壯烈殉國,才能成全他的職責,才能成全他的名聲,才能成全整個家族的未來!
她有她的無助悲苦,他有他的無可奈何。姐姐為了哥哥,為了整個悠思南家而不得不放棄自己成全這所謂的大局;長依曉得這不能一味怨怪身為主帥的長守,卻因為一個隱瞞多年的秘密而憤怒不已。
“你說過要保護她一輩子的!你這個騙子!!”
“我對不起長思……”
“她為你掙紮了這麼多年!她為你沉默了這麼多年!她甚至為你放棄了一切!她的幸福,她的未來,她為了你統統放棄了!為了不被嫁給一個不喜歡的人,她甚至自請去神廟奉職終身!她等了你這麼多年!她愛著你這麼多年!你卻眼睜睜的看著她……”
無法控製情緒的長依脫口而出,這個掩藏了十餘年的秘密,終於在當事人香消玉殞之後被她公諸於世:“你怎麼可以這樣對那個愛你愛了一輩子的人!”
分明是在咆哮,卻又在這聲嘶力竭的怒吼之後撲倒在兄長的懷抱裏嚎啕大哭起來;而長守,自始至終都沒能回答她什麼。
得了訊兒趕來的法老王微微頷首,隨即將目光轉向與他一起止步在外的辛多。這個秘密著實是讓他也感到震驚:從未想過悠思南家的嫡長女婉拒卡裏姆的姻親,竟然是因為愛上了自己的哥哥。
就連辛多也是滿臉的不可置信,女兒的秘密竟然藏得這麼久這麼深。他原以為長思是有了心儀的良人,然而此人約莫出生尷尬亦或是他的敵對之一,因此長思隱忍多年未曾向他開口;未料此人竟然是……她的同胞哥哥。
少年王敏感的以視線掃過四周,心腹們紛紛噤若寒蟬。這個秘密事關大祭司與悠思南家的清譽,是絕不可以被抖摟出去的;縱使是為了長依,他也會將此事瞞個徹底。
複又抬眼覷著虛掩的殿門。女兒家的心事縱使如此隱忍細密,甚至會被一意孤行帶入墳墓裏;相比起長思,長依心中的秘密怕是隻會更加複雜深重。
經過這樣的打擊之後,長依何時才能對他敞開心扉呢?
他不得不陷入了彌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