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獄外的黑色陽光(1 / 3)

(一)

蒙東第三監獄地處遼河衝積平原北部,是這一片廣袤草原深處的唯一一座大型建築,灰白色的主基調與藍天白雲的早春草原構築了世外桃源般的想象空間。隻有在這片樓層不高卻占地廣闊的封閉王國羈押過的囚犯們,才有足夠的資格來品評這裏曾經發生和將要發生的一切。

從第九監區到監獄正門需要步行三十分鍾,沿途需要經過四道高聳的黑漆鐵門,當然也不可避免地路過皮件加工廠和箱包縫紉六廠。

青格勒圖穿上了幾年前剛入獄的時候換下來的夾克衫,西裝褲的腰圍明顯寬大了許多,他拎著一個黃色的網兜,裏麵是他曾經的一些生活用具和私人物品,相比來的時候,除了上衣內袋裏麵的《刑滿人員釋放證》和幾頁落戶證明材料,恐怕就隻有四角高牆中度過的千百個孤獨之夜了。

途經皮件加工廠的時候,幾個膽大的慣犯避開管教人員的目光,在卡車裝卸羊皮的同時不斷上下打量著這個高大的蒙古男人,羨慕他能幸運地跟在兩位獄警的身後向自由走去,雖然彼此並不相識,青格勒圖還是善意地向參與勞動的皮件犯人投去一個微笑。麵對自己曾經打拚過的場地,看著熟悉的機器設備和陳設,青格勒圖多少有一點唏噓感慨,雖說這裏是監獄,沒有一個正常人願意在這個封閉的空間失去自由,但是這裏畢竟是自己生活過的地方,往事已經在自己的腦海裏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不要說是現在,恐怕就是多年以後直至死亡的那一刻,這裏曾經發生過的一幕一幕還是會不時地浮現在眼前。

在箱包縫紉六廠的操作車間外的小路上,青格勒圖留意地向縫紉車間看過去,不過他沒有看到自己曾經坐過的位置,更沒有看到自己曾經使用過的那台縫紉機,以前在蒙東集團做總裁,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有一天會親自操作一台電動縫紉機,會親手縫製一隻以前他都叫不出款式的女士皮包或拉杆箱。現在馬上又要恢複到幾年前的聲色犬馬、燈紅酒綠和滾滾紅塵的生活了,沒有太多的興奮或解脫,青格勒圖甚至有點兒想把那台縫紉機買回蒙東集團放到榮譽室裏永久展示的衝動,但是他還是很明智,現在他還在監獄的高牆裏,在沒有踏離蒙東第三監獄正門的時候,什麼都有可能發生,還是乖乖地服從管教人員的管理,先辦理了出獄手續再說。

管教人員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他們和任何一個犯人都沒有絲毫的私人恩怨,都是工作而已:你犯事進來了,我就有責任對你進行改造和管理,這不僅是我的工作職責,而且是我養家糊口的需要;你刑滿釋放了,也沒有任何一個管教人員願意對你盛情挽留,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不再相見遠比再見來得實在和受歡迎。

青格勒圖帶著行李步出監獄正門,來不及回頭說聲感謝的話,高大的鐵門左下方的小角門就“砰”的一聲鎖住了,這不像是把釋放人員關在監獄外,更像是把管教人員隔絕在鐵門裏。犯人,隻要不是死緩或無期,就總有走出鐵門的那一天,其實就是死緩或無期也不是沒有出獄的可能,但是作為監獄事業的從業人員,也就是獄警或管教人員,他們一生中的主要時間也是在鐵門裏麵度過的,與犯人不同的隻是勞動強度的差別和工資待遇的高低,就心理層麵而言,犯人一經宣判入獄,在內心裏就有了一種落盜墓實錄鮮卑王陵幕後的較量葉歸根的坦然,而監獄事業的從業人員則要額外關注一些可能發生的類似越獄等高風險事故,心,時刻緊繃著。

(二)

與影視劇的慣常宣傳和格式化特寫不同,走出監獄鐵門的青格勒圖並沒有皺著眼眉抬頭遠眺久違的太陽做出一副重獲新生的樣子,他目視前方,步履堅定地向前走去,黃色網兜的行李早已被他扔在了牆角的垃圾桶旁,在監獄正門外的水泥馬路上,在青格勒圖目光所能及的正前方,兩輛藍色別克商務車已經靜候多時了。

沒有寒暄問候,沒有握手擁抱,甚至沒有一句言語,兩輛商務車一前一後悄然駛離了這座灰白色的龐大建築,隻留下一隻裝著生活用品的黃色網兜蜷縮在高牆外的角落裏,目送主人的瀟灑離去。

躺在溫熱香檀的清池裏,吸著一隻上好的COHIBA,從身邊水果拚盤中的一串暗紫色美國提子上麵摘下一顆圓潤亮澤的果實放入共沐溫泉的美女朱唇裏,青格勒圖長噓一口氣,這口氣已經在胸口和丹田壓抑了好幾年,現在終於可以放鬆甚至放縱一下身心了。

黃經理的安排還是很到位的,商務車沒有回到蒙東集團的駐地而是直接來到了著名的溫泉療養區,在接風之前先洗塵還是很有必要的,尤其是一個被壓抑了太久的健壯男人。

在溫泉浴所的私密休息室外的廊道裏,雖然是優等的隔音門,黃經理和手下的幾個心腹隨從還是可以隱約聽到身材曼妙的頭牌美女的嬌喘**,門外靜候的眾人相視一笑,黃經理金絲鏡框後麵的眯眼閃動著狡黠的目光——深沉、深邃、深不見底。

一行十餘人圍坐在通遼市一所豪華酒店的雅致包廂裏,之所以沒有回到蒙東集團總部所在地查幹浩特鎮而是來到這個銷金窟,是因為黃經理堅持認為隻有這個酒店才是蒙東地區最豪華最寫意的休閑會所,隻有在這裏為青格勒圖大哥接風才能顯示出一幹人等的兄弟情分,按照黃經理的話說,也隻有“在比較大的城市才能夠容納青格勒圖大哥的宏圖偉業”。

“你可拉倒吧,我有什麼宏圖偉業啊?還不是蒙東集團那點事。”青格勒圖坐在金色團花歐式大吊燈下麵雕花紅木圓桌的首席,咂摸了一下口齒中五糧液的甘洌餘味,“都是一些常規業務,沒少了你們的幫襯,我心裏有數。”

青格勒圖看著麵無表情的黃經理,心想:這個接近花甲的老漢今天看起來氣色不錯,金絲眼鏡甚至能襯托出那麼一種儒雅的味道來,他這幾年下來怎麼就沒顯老呢?別說法律了,就連時間也真他媽的不怎麼公平。

“老黃,你怎麼不說話啊?來來來,我單獨敬你一杯,權當給你潤喉了,這幾年還真是辛苦你了!”青格勒圖舉起麵前精致的景德白瓷高腳小酒杯向座位左側的黃經理敬酒。

矮胖的黃經理梳著領袖頭,烏黑油亮光可鑒人,一身筆挺深色西裝,還真有那麼一點儒商範兒。

“不敢當!不敢當!應該還是由我們敬大哥!”黃經理半推半就著也舉起了酒杯,環視左右,“我提議:咱們蒙東集團董事會的全體成員共同敬大哥一杯酒,一來是為大哥重獲自由接風,二來感謝大哥給了我們一個發展事業的平台,沒有大哥的昨天,就沒有我們的今天和明天!來,幹杯!”

“等一下!”青格勒圖用左手擋住了黃經理的酒杯,“老黃,別急著喝酒啊,醉酒醒話,還是先把話說透了再喝也不晚嘛!”

青格勒圖知道情況有變,他原來在獄中已經多次對出獄以後接管蒙東集團的變數,作了各方麵的考慮,包括常規業務的架空可能、包括財務部門小金庫的去向問題,更包括在老黃的領導下,萬一有違規業務的苗頭該怎麼處理,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這才剛剛出獄就已經被蒙東集團領導層排斥了,這一口酒喝下去,就等於是承認自己已經接受了被踢出董事會的現實,酒可真是毒藥啊!

黃經理有點兒尷尬,但是立刻就恢複了信心,他笑眯眯地看著曾經的蒙東集團總裁、現在的刑滿釋放犯青格勒圖,內心湧動著一種源自法律框架下的支持力量。

“大哥,你可千萬別誤會啊,我們這幾個兄弟都是跟著你的,在座的沒有一個弟兄是見利忘義的人!”黃經理幹脆放下了酒杯,“不過出於對蒙東集團的長遠發展考慮,我們幾個董事會的成員最近合計了一下,我們想給大哥一些股份,算是對大哥前期創立公司的一點補償,股份的具體比例我們聽大哥的,你說多少就多少!”

“黃總說得對,這是我們的集體決定。”酒桌斜對麵一個陌生的精壯瘦高青年附和著黃經理,“大哥你剛剛出來,大概對市場和現在的人脈都需要有一個逐步熟悉的過程,馬上進入董事會不太合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