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傷逝(2 / 3)

我和青格勒圖悄悄離開人群,跟著另外一群遊客魚貫走進乾隆陵寢地宮。

地宮的台階是斜向進入的,當然,這些台階都是後來為了旅遊而修建,但這並不妨礙整座陵墓的神秘、精美和大氣。

在地下數十米深的位置,地宮的主體結構呈現在我們麵前:狹長高拔的主甬道、慘白陰森的漢白玉,首先需要我們讚歎的就是這飛簷卷瓦的三重門:一律的漢白玉方形石柱,四米以上的挑高,將近半米厚的整塊光滑石材,對開的墓門上麵立體浮雕著銜環鎮墓獸頭——短耳、獠牙並且怒目圓睜——這是宗教上麵提及過的索命獸,是專門用來震懾或詛咒盜墓分子的。可惜當年孫殿英的部下是炸毀了主墓上方的天板和券頂而直接進入墓室盜寶的,根本就沒有經受索命獸的神威檢驗,而現在湧入的大量遊客都不是盜墓者,甚至很少有人去專注地仔細打量一下索命獸的真容,大家更多關注的是三重門之後墓室內的乾隆禦棺,這種情景大概是當初造墓者或者是陵寢主人始料未及的吧?

青格勒圖是個好學生,起碼在前人的地宮建造技藝方麵是個虔誠的膜拜者,他無比羨慕地撫摩著三重門的首道門扇搖頭讚歎:“真是好東西啊!漢白玉的整石,肯定是出自秦嶺西北的摩碣峰,這麼寬大厚重,我看怎麼也得有個三四百噸重!你看這上麵的飛天像,雕工真是沒的說,栩栩如生!”

“這不是廢話嗎?皇帝的全產權永久性住房,這材料和做工肯定是能代表當時的生產力水平的啊!”我打趣著青格勒圖,但是也覺得在他的睿智和複雜閱曆下麵畢竟還是保有那麼一份天真和可愛,“你還以為是科爾沁草原夏季輪換牧場上麵的臨時帳篷啊?”

“這麼重的大石頭是怎麼從秦嶺運到這裏的呀?”我們的小導遊妹妹不經意間出現在青格勒圖的身邊,看來她的解說詞裏麵沒有涉及地宮用料的來源問題,而且看起來她也沒有對在團隊前方遇到我和青格勒圖而感到詫異,對她來說隻要遊客沒有意見,她才懶得與不合群的遊客較真,導遊費和紀念品回扣才是王道。

青格勒圖顯然沒有看透導遊的內心世界,他樂於把自己知道的內容充分表達出來與世界共享,無論這種知識的正確與否,“運送這麼重的石料可是有講究,當時也沒有像樣的運輸車輛,更沒有起重設備什麼的,據說都是先把進京的路麵鋪平,然後開挖一米深的水槽,冬天的時候往水槽裏貯滿河水,等到結冰了以後就可以把厚重的石料放在冰麵上直接前拖後推到東陵來了。”

“還是古代人有智慧呀,真聰明!”小妹妹是個在校的大學生,考取了導遊證以後就變成了兼職的導遊,顯而易見,她的導遊經驗和專業知識也很匹配地遊離在兼職的水平。

據我所知,北京東北方向的燕山山脈不僅是墨玉的主產區,而且也是京城皇室漢白玉需求的主要來源地,那種冬季冰麵滑石的創舉來源於蒙古先民元大都的城市建設。秦嶺?除了野生大熊貓的繁衍地,還真不知道在曆史上還有什麼元素可以打動我們現代人的心弦。

看著走在前麵漸遠的青春少女,青格勒圖和我都有一絲惆悵,要是可以再給我們一個機會選擇就業的話,那麼我們很有可能直接選擇導遊職業了,不用費力就可以進入大型墓穴甚至是皇陵內部,而且是合法的!

我們跨過三重墓門,終於得見乾隆皇帝棺槨的真容:深褐色的檀木方槨,梯形的天板嚴絲合縫地壓蓋在矩形的槨木上,由於受到圍欄和大型玻璃罩的阻礙,很難看清棺槨上麵的細微金絲花紋,但是僅僅憑借大氣的槨體還是足以景仰帝王入土為安的宏大與氣派。

乾隆皇帝棺槨停放在墓室尾端的大廳裏,墓廳的穹頂是圓形結構,上麵刻畫著密宗喇嘛教的經典故事浮雕,墓廳四圍的漢白玉石壁上麵刻有大量的藏文喇嘛教經文和咒語,保佑著這位傳奇帝王的今生超脫和永世幸福。

青格勒圖從圍觀的人群中擠了出來,看到我在人群後麵觀摩經文,徑直走了過來,“看什麼呢,你還懂藏文?我還以為你在我身邊呢,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挺難得的機會。”

“太擠了,人太多。”我不太習慣擁擠,尤其是在看一具自己沒有太多學術興趣的棺木的時候,“我覺得乾隆地宮的壁畫很精美,其實很有研究價值,特別是這些經文和咒語,能夠被允許雕刻在陵墓的內室裏,一定是經過千挑萬選的,內涵肯定特別豐富並且有曆史意義,可惜我還真不懂藏文,隻能把壁畫和經文拍攝下來留作紀念了。”

“經文有針對性是絕對的,那麼多的喇嘛教經文,為什麼選擇這些刻上去,那肯定是有說法的。”青格勒圖若有所思,他一邊和我跟著人群向外走一邊小聲地和我透露一個埋藏在他內心裏數年的一個疑問:“雲飛,咱們當年在蒙東盜墓的時候,你還記得挖掘過一座貴族空墓不?”

我沒有直接回答他,但是腦海裏那些曾經經曆過的盜墓場景開始輪番上映,有些片段甚至開始與眼前的乾隆地宮裏看到的畫麵交錯、重疊乃至互換。

“當時不是還挖出過一幅木版壁畫嘛,你不記得了?”青格勒圖試圖喚醒我那沉睡的記憶細胞,“我認為木版壁畫也好、漢白玉浮雕也罷,都是要和墓葬主人的身份和年代相符合匹配的,可是咱們當年挖出來的壁畫有問題啊!”

“有什麼問題?再說有問題也沒意義了啊,那是空墓,沒什麼實際價值。”我的記憶終於成功定位到了那次不成功的盜墓活動上,“現在談論這些都沒什麼必要了,都是過去的事了,說它有什麼意思。”

青格勒圖有點兒發怔,他的腳步慢了下來,引起後麵遊客的異議和催促,我們加快步伐走過甬道,眼前的白亮陽光閃耀得有些刺目,現在可以呼吸一點兒新鮮的空氣了。

“你咋這麼不敏感呢?過去的事往往對現在的行為有引導或者是指導意義。”青格勒圖和我一道走向旅遊車,車上的遊客已經等我們好一會兒,“當年的發現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現在看來,那個木版壁畫是有人故意放下去的,目的在於幹擾盜墓,我原來以為是其他同行的障眼法,現在看來是張陽他們做的。”

“就算是張陽做的又有什麼奇怪的?他本來就是一個官方的潛伏者嘛,他在當時做的任何事情放在現在看來都是合理的,沒什麼可值得詫異。”那個陳警官開始再次浮現在我的眼前,真實而又縹緲。

“我始終覺得張陽有問題,直覺告訴我,他沒那麼簡單。”青格勒圖欲言又止,看著我的目光裏透露出一種誠意和求助的神情,“雲飛老弟,我希望你能再次北上蒙東,有些事情還沒了結呢!”

遠處旅遊大巴的門口,導遊有些氣急敗壞:“早就說了不要單獨行動不要掉隊!你們倆看看這都超過原定的返回時間二十多分鍾了,全車人都在等你們!還要不要去紀念品商店了?”

我和青格勒圖什麼也沒說,在眾人不滿目光的注視下回到座位上。其實說實話,一個陵墓的紀念品商店有什麼好去的?買尊唐三彩回去?這種典型的鎮墓遺物的複製品帶回去做什麼呢?送人肯定是不行的,否則等於是在咒罵人家早日入土嘛,可是放在臥室也不合適啊,萬一半夜尿急開燈打算去洗手間,一抬眼看到有什麼鬼魂幽靈之類的就不好了,第二天肯定還得換床單。

倘若旅遊沒文化,太可怕。

(三)

“辰辰,吃塊兒麻花吧,很脆的。”我從旅行袋裏拿出了兩盒十八街麻花,每盒有八根味道各異的小麻花,都是獨立包裝,精美而且香酥。

“我不喜歡吃油炸食品,電腦裏都說了不健康。”女兒對我帶回來的天津特產不怎麼感興趣,她的興趣點還停留在網絡小遊戲和動漫電影上。

“你怎麼又讓她玩網絡遊戲啊?耽誤時間不說,對她的視力影響很大的。”我注意到了辰辰的疲態和發紅的眼睛,“我不是在電話裏說過了嘛,每天隻能玩半小時的遊戲或者是看半小時的動畫片,你看看她的眼睛,都紅成什麼樣子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得了紅眼病!”

“你能不一回來就發脾氣嗎?”前妻抿抿嘴,沒有正麵應對我的責備和不滿,“你說出門三四天,這一走就是半個月,就算是不想我吧,你總不能不想這個家吧?你總不能不想辰辰吧?你怎麼能一回來就發脾氣呢?”

我把帶回來的小吃和特產放到了餐桌上,前妻把旅行袋裏麵的換洗衣服逐件放到了洗衣機裏,辰辰看到似乎已經沒她什麼事了,慶幸地回到自己的小房間裏,還是在自己的田地裏才有屬於自己的快樂,大人的世界對於小孩子而言,就是一個陌生的星球。

三室兩廳的房間被前妻整理得一塵不染,玫紅色的鬆布沙發旁邊旺植著翠綠的高莖滴水觀音,沙發前麵的茶幾上擺放著一尊透明雕花水晶瓶,一支乳色沁雅的黃蕊百合花盛開著,對已然過去多時的爛漫春天的最後依戀和深情挽留。

我和前妻對坐在臥室,她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我就坐在她麵前的窗沿,誰都沒有先說話,一任門外洗手間裏的迷你洗衣機嗡嗡叫著折磨那幾件無辜的內衣。

“你出差剛回來就對我沒話說了嗎?”前妻有點兒沉不住氣,她發現在雙方小別以後的重逢並沒有出現勝過新婚的前兆,即使是在現在這個封閉臥室裏的二人世界,她的前夫也並沒有表現出來那種預想中的似乎按捺不住的壓抑或饑渴,他正斜躺在床邊翻閱一部學院圖書室裏借來的材料,是一本書,具體地說是一本哲學書——羅素的《西方哲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