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拂塵緣重遊南洋地,踏歸途祭悼夙昔情。(1 / 3)

倘若說愛情能給人溫馨和柔蜜,那麼受挫的愛情能刺激人的心靈,加速人的脈搏,撕裂人的心肌。新蕊從怡香院歸回,容貌依然嬌媚,眸子裏卻閃出鬱恨的冷光。明知曼殊心不屬她,但想隻要時時留著他在身側,日久熟稔生情亦未可知。誰料他聯絡別人,意欲逃脫。新蕊內心像火燎般地難受。既然那曼殊心中容不得她新蕊一點真情,還有什麼可希冀的?不過,他想擺脫我的羈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新蕊暗自冷笑道。愛的情愫在她身上全化為恨怨。不服輸的倔強在她蒼白的額首畫添了一道細細的摺紋。

翌晨,時鍾剛敲完六下。新蕊便命人將曼殊綁在簷廊邊紅漆大簷柱上。然後搬了一把太師椅放在簷廊靠牆處,篤悠悠地坐了下來,衝著曼殊點首一笑道:“今晚不是有人要來救你麼?本人在此恭候。不過,我可有話在先,明日此時你的那位朋友倘若還不能將你救出去,那麼你的死期也就到了。但願佛祖能保佑你安然無恙。”

新蕊言罷縱聲大笑。曼殊合上眼眸默無一言。這所樓院到處設崗,顯然這位總督小姐精心籌劃過,看今天架勢,新蕊將失意的怨恨用在血腥的遊戲上。曼殊此刻希望那個杜興武不要來,無論是誰闖入這個明刀暗槍的凶殺場地,隻能是飛蛾投火。

太陽照樣升起,樹叢依然蒼翠,就是簷廊下幾塊白瀅光滑的奇異岩塊也如往常一樣在日光下泛著白森森的光澤。曼殊垂首合眸,幾次試著參禪,令心境寧馨恬靜。但總有股絕望的情緒攪擾著神思,難以定心。升天的靈魂,隨世浮沉尚可盡意麼?曼殊暗暗詛咒著自己,讓一切憂緒煩惱隨同這虛妄的歲月消泯於盡,佛的天界裏容不得半點世塵俗情。

入夜,簷廊上紅紗燈籠高懸,使縛在簷柱上的曼殊仿佛置身在奇譎的戲台上。似乎是太疲倦,或是太慵懶消沉,他那頭顱直垂到胸襟前。相反,新蕊小姐神態昂然,圓睜著晶亮的雙眸,全身的血液快速地流動。

時光在夜的寂寞裏,在監守人聚精凝神裏悄然流逝,曼殊恐懼心情一刻比一刻強烈。一陣風動,使監守的緊張萬分,也是曼殊心腔狂跳不已。不要來,不要來,就讓這個夜晚安靜地過去。曼殊默默祈禱著,高高的月輪映照著樓宇庭院,在紅燈光照裏失去往日迷蒙的幽邃感。曼殊抬起臉來,立刻感覺到了新蕊的目光。他眉宇微蹙,轉過臉去仰賞這明潔而孤獨的月兒。新蕊冷哼一聲,猛地坐回到太師椅上,簷柱的陰影遮掩了她懊喪的神情。

終於,曙光驅走了陰澀的黑夜。新蕊眼睛周圍出現了淡灰的暈圈,她站起身,走到曼殊麵前微微粲然一笑,道:“怎麼樣?你那位仗義的朋友沒來嘛。太讓人失望了,不是嗎?”

曼殊垂著頭,沒有言語。新蕊托起他的下巴額,連連拍著他的臉頰叫道:“喂,醒醒。我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曼殊微啟眼眸,驀地挺直了軀板,驚問道:“怎麼?你們抓住了他?”

“誰是他?他是誰?”新蕊雙手叉腰直逼著曼殊的麵龐叫道。“你快說呀,你那個說大話的朋友是什麼人?”

曼殊望望監守的幾個彪壯大漢,又望望新蕊,知道昨夜無人闖入,懸著的心頓然落定下來,不由輕舒一口氣,又合上了眼眸。新蕊氣得原地打轉,忽停步微笑道:“你曼殊是應該高興,再過一個時辰我新蕊就要履行諾言,將你送往極樂世界去。”

她言訖,轉身命眾漢好生監守,不可鬆懈。自己順簷廊拐彎過廳進樓內去了。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東邊天際朝霞一片。幾個漢子從簷廊頂端的門口進來,領首的是管膳食的胖廚頭。進前看,這兩個不是此寓樓的監守保鏢,一個手裏拿著大麻袋,另一個拎著一捆繩索。監守曼殊的壯漢還未開言動問,那個胖廚頭便指指曼殊道:“就是他麼?小姐讓我們來料理他。你們幾位守候一夜,也該去歇息了。”

“小姐她自己沒來嗎?”一個守夜的壯漢問。

胖廚頭一揮手道:“她已回房歇覺。我親自端早膳去侍候她用餐時,小姐便命我等將這個薄情寡義的男人扔到黃浦江裏去喂江豬。此刻馬車已在門口等候,我們還是急速辦理吧,小姐說不願再見這個人,少頃出來又碰上他,事情就不好辦了。”

眾漢知道總督小姐脾性乖戾,稍有忤意就會發狠。便朝著胖廚頭一躬身道:“既然小姐有令,張管事盡管帶走這個人。有勞你們了。”

守夜的壯漢們讓開了道。後來的兩個大漢解下曼殊,又重新將他捆綁住,隨後大麻袋蓋頭蓋腦套了上來,瞬時曼殊被裝進了麻袋。一壯漢扛起麻袋衝胖廚頭點點首,胖廚頭即刻同守夜的壯漢們拱拱手,引著扛麻袋的兩個漢子返回原路,消失在簷廊盡頭。

少頃,一輛馬車駛出清寂的善中路,迅速拐上大馬路向東疾奔。晨光初照,街麵上還冷清。疾奔的馬車很快穿過數條馬路拐道向南,幾經拐曲終於在一條僻靜的巷道裏停下。兩大漢抱下麻袋,將一個裝滿銀洋元的小布袋扔進了車廂。胖廚頭撿起錢袋,從車窗探出胖腦袋,笑忽忽地擺了下手掌,馬車又轔轔而動,駛開了去。

兩大漢迅速扛起大麻袋,轉彎抹角地走了一段路,才在一家黑鐵門前停下。敲門,鐵門即刻開出一縫隙讓兩大漢閃入。廳堂上杜興武親自動手解開大麻袋,把曼殊拉了出來。曼殊已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你們怎麼搞的,不能早些讓他出來嗎?”杜興武十分不悅地瞪了那兩大漢一眼,然後朝站立側旁一個身著長袍馬夾的年青人搖搖首道:“演生兄,看見了吧,這位就是才藝驚世的曼殊大師。逸仙先生很器重他的才情。雖性情猥介,對朋友卻極重情義的。”

那年青人顯然是這幢樓宇主人,他命傭者將曼殊安置在樓上一間精雅的臥室躺下,又讓人去請大夫為曼殊診治。至晚,曼殊甦醒。經杜興武介紹,才知道自己棲居在唐家灣程演生的寓所裏。程演生乃名噪海內的京劇名角。曼殊見過他演戲,那俊美扮相,高超嫻熟的演技著實讓人傾倒。如今對麵相見,曼殊極道仰慕,演生亦敘久慕之意,倆人竟象故友重逢似地,十分融洽。

在程寓歇棲數日,曼殊回到報館。章士釗和柳亞子等人已從花南雪處得知曼殊遇著麻煩,但不知其究竟被劫往何處正焦急萬分。忽見曼殊安然回歸自然欣喜,忙問緣故。曼殊稍做幾句解釋便轉而言他事。眾人知他脾性,亦不深探,安慰一番便散去。柳亞子獨留在曼殊寫字室裏,曼殊這才將數日奇遇細細敘出。柳亞子聞後心驚道:“你被杜兄派人救出,那總督小姐其豈能罷休?難怪昨日有人來報館探尋你消息,隻怕此報館已被人監視。今日你來報館,豈不暴露了行蹤?”

“我何嚐不知那總督小姐的手段,光天化日之下她還不敢對我怎樣。”曼殊微笑道,“她不就是仗著曾救過我命,那我就將命交給她,隨她怎麼處置好了。”

“我不明白你和那位總督小姐是怎麼回事?但我勸你還是謹慎小心點,憑白地傷在她手裏也太冤枉。”

柳亞子離去,曼殊開始作文。不知不覺午時已過,曼殊收攏文稿,欲上對麵一家雞粥店進午餐。剛走出報館大門,柳亞子追上將他拉回了報館。在一間舊書報收藏室,一個青年男士正等著。“這位是杜仲慮先生,在上海鎮守使任職。”柳亞子介紹道,又將曼殊介紹給那位杜仲慮。便急道:“仲慮兄,你快將在上海鎮守使鄭汝成處發現的情狀再說一遍。”

杜仲慮朝曼殊點點,從西服內襟袋內摸出一封信函遞給了曼殊。“你先看了這封信後再說。”

曼殊十分熟悉信封上的筆跡,忙抽出信函細看,兩道黑長的眉毛收縮起來。這是申秉秋寫給他的信,信中道:“曼殊慧鑒:闊別年餘,積思成疾。近悉已棲申滬多時,報館謀職,安泰無恙,掛礙全消。前日忽起陰霾,兩江總督府上千金新蕊小姐突兀闖入鎮守使府,指明要鎮守使鄭汝成張榜通緝廣東僧人蘇曼殊,督辦此事則是申庚富。祈望賢弟瀛程蓬山,效鵬翱翔,避卻一場風雨。野鶴閑雲,且消萬般愁緒,世人翹首欣羨可知。愚兄戒之。”

曼殊閱罷將信函燒去,然後問道:“申秉秋夫婦已在上海了麼?何時離開總督府鑽進了鎮守使的府署?”

杜仲慮道:“申秉秋夫婦仍在總督署任職,近日來滬擬辦報刊。申先生本欲請曼殊君前去相助,聞得鎮守使要通緝曼殊君,故而打消請助念頭,托我帶信於你,勸你早日離開申城遠避一時。曼殊君,我來時已在鄭汝成處看見通緝你的密令,張榜緝拿即刻便全城輔開。趁尚未鋪張,你迅速離開申滬為宜。”

柳亞子亦在旁勸曼殊遠避。曼殊想落在新蕊手裏還可了卻一筆人情債,被官府捕緝問罪著實莫名其妙,還是遠走高飛的好。於是決定即刻上火車站,好在無啥牽掛,簡單行卷在鼎吉裏夏寓不取也罷。遂謝過杜仲慮,辭別報館諸友,登上馬車直趨火車站,柳亞子和葉楚傖前往送行。

路途疾風暴雨一刻不停。火車進了杭州站,天色意外地晴朗起來,潮濕的街道人來車往喧囂熙攘。路旁湖邊樹木枝葉依然滴落著水珠,在陽光下閃爍璀璨的綠光。

曼殊出了火車站,信步而走。半日便來到西湖畔,觀賞著雨後湖光山色。亭台樓閣,古寺名山,盡興遊覽,終然有幾縷憾懷,幾番愁緒,眼下全拋於九天雲外。秋日西斜,他來到孤山腳下。孤山半山腰有座寺廟叫古月庵,在西邊林蔭深處隱約可見。曼殊拾級而上,進了寺廟,隻見寂靜而陰鬱,佛殿供桌上油燈應在白日是熄滅的,此刻卻被點燃,曼殊漫步觀瞻眾佛像,轉過如來金像後麵,來到一廊邊小屋,隻見有一古稀老和尚盤膝坐於蒲台上。曼殊近前欲詢問,方丈竟似視不見,聽而不聞,一動也沒動。曼殊立刻斂氣屏息悄然退出。他知道此高僧是閉關坐禪,達到了人我兩忘的境界,這般入定往往兩三日不會醒來。

曼殊出了古月庵,暗自詫異此廟有高僧坐關,為何沒有同門僧侶照護門前。正思忖間,忽聞急匆匆的腳步聲自東而來,回首隻見兩個中年壯實的僧侶各自挑著一擔柴木向廟寺行來。他們見著曼殊,微一怔,隨即垂下眼簾低首從曼殊身邊走過。那倆僧必定是古月庵的和尚,曼殊想道,適才頗有點孤淒的壓抑感頓然消失。他轉步向東走去,早聞孤山東麓有林和靖居士的“放鶴亭”,既然來到孤山不上“放鶴亭”枉自走杭城一趟了。

“放鶴亭”倨山臨高,翠環溪繞。曼殊憑亭欄遠眺,西湖泱溔,一條白堤將其分成兩半,堤上行人隱約可見。曼殊觀之欣然舒展雙臂,似欲將這絕妙景致全攬於懷。世法如夢似幻,如鏡中花,水中月,唯此山水景物乃天賜實像。湖波千頃,踞高能環眺全湖勝景,伏地能領略山林幽逸。從孤山北麓往西進入鬆木柏樹林,逶逶迤迤青翠新潤一片。曼殊欣悅異常,他順腳穿過鬆柏林,沿湖又走了數裏,至西泠南堍。足下疲酸,興頭猶盛。暗忖道:人生在世得此佳境棲居亦該意足矣。想我曼殊無意仕途又無意婚娶,眷意所係,無非是這山川佳境,倘若在此結廬隱居亦是大造化了。

他想著走著,步履緩頓,不舍離去。四周瞻望,欲尋個清幽之地歇憩片刻。見側旁有一道斑竹夾流的小溪,溪水淺不沒足,卻非常清澈。曼殊走過去,坐於溪旁岩塊上。仰望著秋陽輝照的天空,愜意地合上眼眸。仿佛天地間一切均為虛無縹緲,那陽光已成了朦朧的一片紅霧。

“喂,你在作啥子嘛?”一個湘地口音的話聲在旁響起。曼殊微啟雙眸,驀地站起瞠瞪著後退一步。麵前是個黑壯的長衫客,雙眸炯炯,眉目橫粗,一臉絡腮大胡。乍看活脫脫的張飛轉世。見曼殊惶慌,那漢子一笑抱拳道:“先生不用害怕,在下並非攔道劫財的強梁之輩。適才見先生坐勢特異,疑是起運吐納之功,細窺又覺不像,故而冒昧動問,驚擾清心還望見諒。”

曼殊聞言心定,恭謙幾句,拱手作禮後轉身離開。行處不及百步,見一飛簷紅牆掩映於一片竹林間。曼殊覺著腹肌難忍,才想到隻顧觀賞湖光山色忘了用午膳,便轉腳朝那幢樓閣行去。趨近,但見竹徑鬆廊,曲繞有致。紅牆樓閣,莊穆典雅,知是個非常所在。正欲轉身離去,忽聞一聲嬌呼,樓上窗簾掀開,探出半截倩女身姿。曼殊抬首疑在做夢,愣怔佇立不敢作聲。

“三郎,真的是你麼?”那女子且驚且喜地叫道,即刻窗簾甩落,那女子倩姿驀然從窗前消失。少頃閣門打開,那女子奔了出來,直撲到曼殊麵前呆怔怔地望著曼殊,簌簌滴下數顆淚珠兒。“真的是你,我的不是在做夢吧。離別已有七、八載,沒想到在此相遇了。”

“是的,雪鴻姐。”曼殊哽咽道,“僥天之大幸,久別乍遇於西泠佳勝景地,我真無辭以對矣。”

雪鴻引曼殊走入樓閣,進了一間廳堂,坐定仆傭獻上香茗一杯。曼殊問起羅弼莊湘老師,雪鴻告訴他,莊湘牧師已被人邀去遊湖還未回歸,自己覺著身子不爽便滯留旅舍。

曼殊默然頷首,端起香茗輕呷一口,腹內饑腸轆轆愈發難受,忙仰首將杯中香茗全部喝光。

“你,還沒用午餐麼?”雪鴻細細地端詳著曼殊問道。

曼殊笑而點首,“遊覽半日,轍將閑花寂草作比較,忘卻進食,可謂‘秀色可餐’矣。”

雪鴻忙吩咐傭者備上甜點。少頃食盤端出,果然是曼殊素喜的糕團類點心。曼殊不客氣,捧著食盤便抓糕團吃。不消半刻鍾,食盤內的甜點全部倒入了糖僧的肚腹內。曼殊這才坐定凝思,詢問莊湘牧師怎會在這幽寂僻靜的地方棲住,“難道你們避跡於此,亦是遠離喧囂塵世的意圖?”

深沉的山麓,蒼翠而幽冷的樹木,確實給人一種超塵絕世的飄逸感覺,在此結廬隱居也是造化。雪鴻告訴曼殊,莊湘父女此行一是久慕杭州山水特來遊覽觀賞,二是尋訪曼殊了卻一樁心願。曼殊問是何心願,雪鴻笑而不答,言待父親回歸,讓他告訴曼殊。

傍晚,莊湘牧師回到旅舍人已微醉。攜扶他歸來的卻是靈隱寺監寺曇諦大師。“原來邀我師出遊的卻是曇諦法師,有勞了。”曼殊驚詫道。

曇諦法師搖首笑道:“偕同莊湘牧師遊覽西湖的並非是寒衲,乃是一位與師弟頗有緣的施主。”

“誰呢?”曼殊愈發詫異。

“檀越申秉秋,師弟難道不認識?”

“認識認識,他現在何處?”

“托寒衲護送牧師回棲寓,他本人卻讓人請到清風閣赴宴去了。”

曇諦法師笑道,“想來亦好笑,莊湘牧師與秉秋檀越一同來我靈隱寺探尋師弟下落,說你曼殊今日必來杭州,來杭州必先到靈隱。意周長老則道未必如此,說你博經喜遊山水佳境,行蹤不定。誰知你卻在莊湘牧師棲寓做客。”

曼殊告訴法師如何避離申滬,如何遊覽孤山和西泠等勝地,偶然經過此地遇著了雪鴻。莊湘聞言甚喜,連聲道:“著意尋覓不可見,無意詢問卻相逢,亦是前生的緣分。”

雪鴻抬首默然無言地朝曼殊瞅了一眼,目光轉向了淡雲高澄的窗外。曇諦法師欲辭別回寺,莊湘挽留他用過晚膳再回歸。曼殊亦道,至晚將隨法師同去靈隱寺歇夜。曇諦法師應允留下,幾人坐歇相對,互敘離別後的情狀。漸漸降臨的暮色,在微風拂動下散溢著樹叢的清馨氣息,不時地飄進窗內來。

入夜,曼殊隨同曇諦乘月色回歸。泛舟夜渡湖泊,曼殊沉醉於湖光月暉的迷蒙世境不舍離去。曇諦法師強執櫓棹將舟泊岸,才促得曼殊棄舟登岸,怏怏而去。

夜宿靈隱寺側旁的白雲庵,曼殊仍居原先棲身的房間。翌晨醒來,他才發覺房間布設與以前大不相同。桌上一盆龍須菖蒲,兩旁四幅掛畫。床榻依正中牆壁而擺設,壁上掛一幅碩大的字畫,其上抄滿經文。細審視,經文乃是曼殊昔日所著梵文內典裏片段,四幅山水畫亦是曼殊他昔日在此地所繪製的,隻不過掛在壁上的字畫僅是募版而已。

曼殊換上僧袍,去靈隱寺方丈室叩拜意周長老。其實得山主持已圓寂,意周長老接任主持方丈神職。見過主持,曼殊隨同眾僧行事。直至莊湘牧師和申秉秋夫婦隨香客進寺將曼殊喚出,曼殊才出得寺偕同牧師等人遊覽。

眾人來到嶽墳,雪鴻正等在那裏,她見著曼殊僧侶裝束,麵色瞬刻變得陰沉沉,何子娟笑著將雪鴻拉過一旁。不知何子娟同雪鴻談了什麼,曼殊窺見雪鴻掩口竊笑,麵容又恢複了甜柔的美感。女人的心就像一團五彩的雲絮,幻變莫測。曼殊暗忖道,隨同莊湘牧師等人觀覽嶽鄂王廟。他來到一處廊道,見雪鴻在前側觀閱嶽飛《滿江紅》詞句。正欲上前敘話,忽然背後有人拍拍他的肩頭。回首一看,正是昨日在西泠山林處遇著的那個黑壯長衫客,此刻滿臉的絡腮大胡已刮去,下巴額青光發亮。灰舊布長衫也被一襲挺括的西服替代,曼殊幾乎是認不出他來。

“怎麼?施主亦有興來此處一遊?”曼殊笑道。

黑壯客大臉龐沒有一絲笑容。他粗眉一擰,冷哼一聲道:“鵬飛忠勇千古不朽,來此瞻仰的卻未必皆是效忠報國之人。”

黑壯客說罷,雙眸圓瞪,目光轉向了別處。曼殊見他怒氣頗盛,語言鯁烈,不知何意。順其目光望去,隻見申秉秋夫婦正指點著壁上一幅畫同莊湘牧師談論。

“施主此言不知有何指?”曼殊蹙眉問道,轉身望著座塑在廳堂內的嶽飛銅像。那像雖側影猶然正氣凜凜,令人肅然起敬。

黑壯客亦將目光轉向嶽飛銅像,停頓一下問道:“蘇曼殊是否是大師的尊姓大名?”

“正是,施主有何見教?”曼殊冷硬地回答道。

“敝人姓雷名昭性。曾在仲甫先生處觀賞過大師佳畫,不勝仰慕。”

“你認識仲甫兄?”

曼殊的懷疑口吻似乎刺痛了雷昭性,他抿了下厚嘴唇,突兀呤誦道:“羅襪玉階前,東風楊柳煙。攜鋤何所事,雙燕語剪剪。”

此詩正是陳獨秀為《葬花圖》所題。山徑佇一荷鋤麗人,其後斜坡上孤柳垂枝,燕兒雙雙撲飛。曼殊已忘卻圖案,經雷昭性提示依稀覺著是那模相。但見雷昭性這一黑壯大漢呤哦那纏mian豔詩,感到滑稽,忍俊不住,放聲大笑。

雷昭性陰沉著臉,憑曼殊縱情大笑,默不作聲。笑聲甫落,雷昭性冷冷地道:“敝人以為大師品行高逸非凡夫俗流可比,如今看來與市儈無知愚夫無啥兩樣。也罷,我亦借宿白雲庵,今夜你在寢室等候,我還有事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