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拂塵緣重遊南洋地,踏歸途祭悼夙昔情。(2 / 3)

望著雷昭性離去的背影,曼殊愣怔住了。直到雪鴻牽了牽他的袍袖,這才斂神正容。雪鴻關注地望望曼殊,“他是誰?模樣很凶煞的。”

“沒什麼,他是我的朋友。”曼殊笑笑道,“別看他外貌粗蠻,心地卻甚柔和。真的,倘若你與他相處長久必然會感到他這人很不錯也很別致的。”

雪鴻杏眼一瞪,怒嗔道:“這人好壞與我有啥關係?我又何必與他相處?”

“是的是的,有我這個和尚與他打交道盡夠了,何需讓你出馬上陣呐。”

雪鴻笑著推了他一下,然後朝廊道一端指指道:“快去吧,申先生那邊早在喚你過去了。”

曼殊順她所指望去,果見莊湘牧師和申秉秋朝他這邊望著,示意讓他過去。

“你看這裏。”待曼殊走近,申秉秋指著壁上懸掛著的一幅畫道。莊湘牧師和何子娟均望著他發笑。

牆壁上的畫幅讓曼殊吃驚。《嶽鄂王遊池州翠微亭圖》怎麼會掛了出來,當初廟館主持不是收藏了嗎?讓自己的畫幅同嶽飛詩詞字幅同懸一室,曼殊當真有受寵若驚之感了。

“我亦不知怎麼回事?”曼殊笑笑道,“好山好水看不足,我們還是到別處去遊覽吧。此地忠勇之氣令人振奮,有時也讓人胸腔發悶。”

莊湘牧師笑著搖首,那申秉秋卻道:“牧師難得來杭州,不遊遍西湖十景亦太冤枉。走吧,我們去南屏,那裏寺院景致絕佳。”

在南屏用淨素午膳後,眾人又遊覽兩峰入雲的景狀。下得山來已日沉西嶺。申秉秋夫婦辭別離去,臨走才叮囑曼殊勿在杭城久留,恐怕不久申滬牒文將傳到此地,官府又來找曼殊麻煩。申秉秋道,“曼殊,申滬鎮守使下通緝令是新蕊小姐主使的。但真正要你好看得不是總督小姐,而是那個申庚富,日後你需謹防他的暗算。”

送走申秉秋夫婦,曼殊隨莊湘牧師父女到西泠旅舍稍作歇憩。在牧師寢房內,牧師道出此行欲了卻的一樁心願。“你與雪鴻幼稚相聚數年,情投意合。雪鴻配於你作妻室,亦是天賜良緣,為師內心早萌生此意。玄瑛,你意下如何?”

“玄瑛證法身已久,自披發以來經缽伴當無意瞻戀世情,且贏疾纏身不思婚娶。玄瑛外似孤標,內則慵倦怠情。還請師思而見諒。”曼殊言道朝莊湘牧師深深叩拜下去。

莊湘牧師搖首歎息道:“昨日秉秋先生言你玄瑛佛心堅固,不能返回。今日聽你親口言論,當真是執迷不悟。可歎雪鴻癡心等候十餘載最後仍是一場空,為師亦無可奈何了。”

曼殊垂目斂坐,不敢出聲。莊湘牧師還要說什麼,雪鴻推門闖入,朝牧師笑道:“爹地,不要再說了。玄瑛如佛就像你爹地當牧師,各有誌向,旁人相強不得。再說佛教也是一門深奧學問,玄瑛能在這方麵修練有成,也是天大的福氣。玄瑛,但願你與佛學和文學雙途並進,榮獲殊績。”

曼殊搖首苦笑,取過雪鴻遞來的一杯甜咖啡呷了一口,舔咂一番,忽舉杯將咖啡一飲而盡。這才用手背抹了抹嘴唇道:“雪鴻姐有所不知,佛道是何等精深的學問。有人苦心孤詣,少年如沙門,窮其一生精力猶不能頓開茅塞,達佛道聖境。曼殊何能,焉敢指望奢取佛學文藝雙途並進,且達致頂峰之造就。”

言訖,曼殊起身朝莊湘牧師深深叩拜下去。“老師於曼殊恩重如山,無奈曼殊浪跡天涯不知何日可報答恩師一二,但願恩師福壽齊天,他日能容曼殊孝敬遂願。”

“玄瑛不必如此,人生在世最重的是個‘情’字。既然愛情不能與你投緣。彼此師生情誼,朋友情誼足能讓我們牽思掛念。但願你旅途珍重,安然成就佛學精業亦不負你平生所願。”

莊湘牧師說道,扶起曼殊。吩咐備上酒菜與曼殊開懷暢飲。

入夜,月升樹梢。雪鴻送曼殊出門,西泠山林迷蒙如夢境,惟那颯颯風吹葉動聲給寧靜的夜晚帶來一點真實感。

曼殊與雪鴻默默地沿著林間小道緩緩走著。曼殊自念負雪鴻癡情多矣,心頭砰然不已,總不敢轉首麵對這位西班牙女郎。雪鴻頻頻抬眼瞥望曼殊,見曼殊莫不一言,愈覺心意搖搖,久之忽拽曼殊僧袍,佇立相對。凝注片刻,展顏一粲,道:“玄瑛何以惴惴不安呐?你既潛心向佛,我不攔阻,亦是理解寬宥之意。你須自寧其神,自憑意向行事。日後可能有興致,我還想隨同你曼殊大師到佛殿前共占佛光呐。”

曼殊轉目望望雪鴻,從她那雙碧瀅如水的晶眸看到了微笑,純誠坦蕩的微笑。不由心頭一酸,幾欲落下淚來。他轉目仰望天空高懸的明月,歎息一聲道:“我曼殊有何德能,屢遇紅顏情鍾。我或能自淨其心,卻難了倩女情怨。但望上蒼垂湣,佑護天下有情女無恙而獲幸福。”

雪鴻寂然一笑道:“自今以後,我們各處一方或無相見之日,但玄瑛今晚胸臆我將銘記不忘。好吧,讓我替你做樁事,亦算彌補你我有緣無份的遺憾。”

曼殊望著雪鴻,欲言而作罷。默默向前走了幾步,驀然回首,雙手按住了雪鴻的肩頭欷覷道:“你給予我的情誼已令我壓抑而不能解脫,你還欲添加這種壓抑的重量麼?”

雪鴻愕視曼殊,忽推開曼殊仰臉大笑。“你呀,玄瑛,怎得這般矯情。不用懼怕,我不過想將你幾篇文稿帶到西歐去,設法讓你文采贏得西方文明的承認。不,你不要說什麼。你的才華不僅是你的,還代表了東方文明。讓我帶些去,我求你了。”

“好吧。”曼殊頗落寞地笑笑,“倘若你有興趣,我明日將燕子箋英文譯稿給你送來,不敢代表東方文化,卻能表達我的心意。因為,我想在你身邊留下我數年來心聲。”

雪鴻大笑,隨即淚盈其睫,朝曼殊伸出手笑道:“來吧,曼殊大師,我們握手道別吧。悠悠天地間,惟有真情值得留戀,不是嗎?我的大師。”

曼殊一笑,攔住了雪鴻。“別送了,雪鴻姐。夜深寒氣重,請回吧。哦,那篇英文譯稿我還想請老師在上題詞。”

“那當然可以。”雪鴻笑道,“我先將文稿攜之馬德裏,再謀刊行於西歐。”

“拜托了。”曼殊朝雪鴻深深作了一禮。他辭別離去,走出十餘步回首,仍見雪鴻佇立在山林小徑上朝他瞻矚凝望。

夜晚,高爽的秋月在一縷薄薄的雲翳裏穿行,轉瞬間又放出清泠泠的銀華,靈隱山巒披上了一層神秘而幽邈的白紗。曼殊走到岩巒腳邊的清溪旁,坐在一塊岩石上,將褪去布鞋的光腳浸入溪水裏。秋日的溪水有了侵肌的涼意,夜晚的溪流則更為寒磣。曼殊感受著水的刺激,更感受著難以言喻的淒愴和悲哀。或許他並不是習慣孤獨的人,否則難以解釋他每次與親朋離別總有股淒愴哀傷之感。

不知合眸怔坐幾久,他忽覺著有動驚。啟眸一看,心頭猛跳幾下。黑壯的漢子雷昭性佇立在他身旁,月光照在他大臉龐上,倘似一張猙獰的羅漢臉麵。倆人雙眸相對,均無言語。曼殊轉目凝注著腳下閃閃忽忽的溪流,一時想不起此漢為何深夜佇候於他。遂抬首問道:“施主為何深夜徜徉在外?有何為難之事麼?”

雷昭性冷笑一聲,將布鞋踢蹭到曼樹身側道:“快,把鞋穿上,我們走。”

“走,到哪裏去?”曼殊疑惑地問,邊用袍下擺擦盡腳上水漬,將布鞋蹬上站起了身。“孤僧已無遊興,欲回房困覺,請施主另尋伴侶吧。”

雷昭性一把拉住了曼殊,“跟我走。”

眼前人絕斷的語氣使曼殊惱怒,他猛地扭動身子欲擺脫雷昭性的拉拽,聽得“嘶”一聲,僧袍的大半截衣袖被撕得吊蕩下來。“你想幹什麼?”曼殊怒道,驀地後退一步,驚駭地瞪視著雷昭性,後者手中出現了一柄銀光閃亮的匕首。“你……。”噢,他想起來了。這黑壯漢不是上午在嶽王廟邂逅的那個大漢麼?

“你,雷昭性,怎能這般凶煞煞地用刀脅迫人?”曼殊神態鎮定了。他上前一步笑道,“在嶽王廟內,你慷慨有血氣,貧衲頗生敬意。隻是窺施主日間呤詩句憨誠有趣,失笑而褻du施主好意,甚是愧疚,還望施主海涵。”

雷昭性微微頷首,道:“白日之事不用再提,今夜隻希望大師領道去尋一人。事成後,敝人再與大師賠罪。”

“尋人?你欲尋何人?又何必讓我引道?”

“申秉秋是你的朋友,隻有你知道他此刻棲居何處,煩大師陪敝人走一趟。此舉遠比你誦經超度亡靈更能博得佛祖歡心。”

曼殊見其語言古怪,神態沉鬱含怒,不似與申秉秋友善之人。便問道:“你欲找申秉秋有何貴幹,能否告知一二?”

“申秉秋和那個妖婆何子娟投靠總督府有辱我華夏斯文。更何況他們刺探情報,出賣革命黨人,有血性的革命誌士無不恨之入骨。前日我窺見申氏夫婦與西洋牧師同遊西湖便知翦除奸賊時機已到,不料今日上午見那對狗男女竟和你曼殊大師同行。對你曼殊為人,敝人已從仲甫先生處有所了解。卻不知大師清高絕俗之人還有著這種卑鄙朋友,真讓人失望。故而促請大師同往翦除奸賊,以正大師清譽。”

“我不去。”曼殊絕然道,“不管你們將申秉秋看成何等樣人,他總是我的朋友。貧衲再淡泊世情也不能出賣朋友。對不起,請施主自便。”

曼殊走動一步,那把匕首已伸在他脖頸處頂住了他的咽喉。曼殊大怒,將脖頸直往刀尖上靠,叫道:“殺吧,你殺吧。你還以為我曼殊是個眷戀人世的人麼?”

雷昭性後退幾步,驀地收起匕首道:“也罷,給你一日時辰考慮,明晚此時敝人前來拜訪,屆時還得有勞大師。”

言訖,雷昭性轉身離去。曼殊呆怔怔地坐在了溪旁的石塊上,腦海裏竟如雲霧翻騰,白茫茫的一片。

翌日,曼殊跨出寢房禪室,日頭已懸在了樹梢上。他沿廊道走著,拐道處忽見雷昭性從一禪室走出。曼殊後退一步,縮回拐角處。心想這位老兄不打誑言,果真與我同居白雲庵。曼殊返身從另一廊道走出,不久來到後院。此時秋風颯颯,揚起地下的落葉,一團團地在眼前回旋。曼殊怔佇凝思,驀然仰首,雙眸閃出一道堅毅的目光。走,走得愈遠愈好。道途漫漫何處無春guang,我曼殊何必留戀此地湖光山色而羈絆不舍離去。

曼殊轉身回到寢室,喚來一個白雲庵的小沙彌,取出一卷文稿及一錠白銀一起塞在小沙彌的懷裏,囑咐他速將文稿送到西泠旅舍交給莊湘牧師父女。待小沙彌離去,曼殊迅速收攏幾件尋常衣物和幾本外文舊書打起一隻布袱。然後悄然而出,跨出寢房門檻,沿廊道走僻靜處,逶迤穿行來到後院,打開通向後山嶺的小門閃身走出。不多時便翻過一座坡崗置身於青翠山林之間。

逾後數月,曼殊東渡,去日本省母,在櫻山逗留月餘便辭別母親登海輪南下到呂宋島。待再遊東南諸邦地域,值寒冷冬季,身心疲憊不堪,興致大不如前番遊曆。

曼殊在日本櫻山已覺察家道蕭落,母親僅有二老嫗侍服。靜子亦嫁於商賈,曼殊省姨娘時靜子在夫家未歸,曼殊見姨娘孤寂單身,勸她到櫻山河合府棲居。姨娘早思與河合夫人相聚有伴趣,欣然應允,曼殊當即護侍姨娘回櫻山。於櫻山逗留不及三旬,曼殊寂寥有所思,遂向母親和姨娘辭別。倆老知其性好遠遊,滯留櫻山亦無樂趣,隻得蘊淚相送於逗子山驛站,其時已是寒風凜冽的冬季。

途徑東京,曼殊來到福澤公爵府門前,但見門庭前,車來人往喧囂若市,進出皆衣履鮮挺的縉紳貴客。曼殊到街斜對麵的一家布料鋪詢問,道是此府今日嫁女,故有這番熱鬧。曼殊暗自驚詫,想莫非菊子病歿乃是虛傳,心下不由大震。忙取出一錠銀兩交給布料鋪老板,細問詳情,才知這幢樓宇已易他人有三載,原主人福澤公爵自從孫女病故便移居鄉下棲身。新主人乃是當今首相府的大總管,久田慕賓爵士。曼殊頹然跌坐與長凳上,雙手掩麵,悲咽不能自勝。店主和夥計麵麵相覷,不知作何言辭。

俄而,曼殊以衣袖拭去淚漬,起身默默朝店主深深作一禮,然後走出店鋪。寒風襲來,卷起一圈塵埃,在曼殊足下盤旋幾下驟然向東而去。曼殊心念一動,轉身向東行走。夕陽西沉之際,曼殊來到東京郊外一個所在,環瞻四周記得這裏正是當日與公爵祖孫月夜賞雪之地。景物依舊,雖是同樣的寒冷,但已少了那一片銀潔的白雪和福澤公爵祖孫溫藹的笑臉。當時馬車半道停下在此賞雪,那麼後來又蹬車去了何處?曼殊怔佇凝神,突兀道:“北嶺鹿鳴鎮?對,是北嶺鹿鳴鎮。”

曼殊連夜疾行趕路。天色晦暗難辨途徑,一路問道才摸到鹿鳴鎮。憑著依稀的記憶,曼殊尋到福澤公爵的鄉間別墅。可是那座庭院漆黑一片,拍門呼叫久而沒有動靜。鄰舍聞聲啟門告訴曼殊,這幢庭院空關數年久無人居住,再呼喚亦沒用。

“可知福澤公爵何處棲身?”曼殊忙問道。

鄰舍搖首回答“不知。”

曼殊又問菊子小姐情狀,鄰舍依然搖首。曼殊請鄰舍給一株火把,欲進公爵別墅看看。鄰舍猶豫,曼殊告知他們,說自家是公爵親戚。久不得公爵音訊特從北海趕來探尋情況,不入庭院無法回去交待。鄰舍這才幫他燃上火把,又幫他翻過牆院打開別墅大門。

曼殊獨自擎火把進入庭院,隻見廊道塵網遍布,房間陰霧蒙塬。前院至後院逐一房間察望,皆是久無人居的跡象。花園亦頹廢如野陌,滿目荒蒿。忽覺右側草叢有物蠕動,火把照去,驀地竄出一隻灰聳聳的野兔,幾下跳躥沒蹤於亂叢之中。適時,不遠處有一座寺院傳來陣陣報更鍾聲。曼殊苦笑笑,暗自低呤道:“孤燈引夢記朦朧,風雨淋淹夜半鍾。我再來時人已去,涉江誰為來芙蓉?”

難道公爵在菊子病歿後沒回歸此處?可是並沒有聽說他們在別處還有房宇呀。曼殊站在一間寢房裏,目注著剛剛點燃的一堆火,暗忖道,好生淒惶。想老公爵孤影無從尋覓,那菊子的墳地亦無法找到。天呐,難道是天公慍怒我曼殊薄情故不令我祭拜?想到此,頓覺寒氣侵骨,渾身如同冰凍的一般。風刮得緊了,天空落下零星小雨。雖還不到冰天雪地的季候,已讓人感到了深冬的森肅。曼殊忽然想到公爵府有一座冰窖,忙撿起根木柴就火堆燃著,沿廊道摸索行走。風襲過,樹枝振發著嗦嗦的聲響。曼殊頭皮一陣發麻,欲退回房去,心頗不甘,一咬牙乍著膽繼續往地下冰窖走去。

順著窄長而陰寒的走道往下去,在窄廊盡端出現了一道鐵門。正如曼殊意料的,鐵門緊閉著,卻沒有上鎖。曼殊推鐵門,甚重。以肩傾力頂推,鐵門竟輕輕啟動,一股絕冷的寒氣隨之溢出。曼殊寒懼交集,縮身後退。不料階台絆腳跌倒,火把被摔滅。曼殊驚懼愈甚,返身連跑帶爬摸著出了窄道,仰首望到了稀廖的星辰才舒出一口氣。也罷,待天明在去冰窖察看。曼殊想著,緩緩摸索著回到適才稍做歇憩的寢室關上了房門。火堆火焰尚在跳躍,已不似先前旺盛。曼殊又往裏添加幾根木柴,然後上chuang拉過被絮躺了下去,但床上的灰屑和被絮的湮澀味使他不能忍受。曼殊跳下床,掀開床墊抽出兩塊木板設在火堆旁,再在端頭墊上兩塊磚,而後蜷縮著躺歇下來。火堆仍在燃燒,房內煙焦味甚重,幸得有扇窗戶的氣頂窗葉開著,帶走了一部分柴煙氣。

天明,風停了。曼殊啟眸四矚,一時記不起置身何處。少頃振身躍起,卻有著頭重腳輕的窒抑感覺。

“冰窖,我必須去那裏看看。”曼殊自言道。有種淒愴的預感攪擾著他,使他心情愈來愈沉重,也愈來愈緊張。重新走下窄窄的廊道,曼殊在鐵門前佇立片刻,憑由著陣陣寒氣逼襲全身。一動不動,忽地,他猛然拉開鐵門,窖內是意外地寬敞潔淨。除了冰塊,仍是冰塊,重重疊疊儼然一座儲冰庫。曼殊走進窖內,四周雪白的牆壁和層層高壘的冰塊透著神秘的寧謐。果然,在冰塊壘築的空間出現兩張漆著白銀的床榻,兩床之間隔著一堵晶瑩透亮的冰牆。老公爵和他孫女分別僵臥其上。

曼殊撲到菊子床榻前,哭著跪了下去,隻覺著渾身針刺般地陣陣難受。俄而,疼痛感消失,悲酸感也蕩之殆盡,隨之而來的是一種飄逸而輕鬆的感受。

不知過了幾久,一夥人闖進。

“來,快來,那人在這裏。”六個漢子驚驚詫詫地在冰窖裏四下張望,有人發見了曼殊叫道。

“呀,原來公爵和公爵小姐自殺多年了。”眾人驚道。

兩漢上前探探曼殊鼻息,忙將他抱起奔了出去。另四人連呼“冷,冷。”亦轉身奔出冰窖。跑上窄道口,一人道:“公爵以冰窟為墳地亦用心良苦,我等不可違背他老的心願。”說罷返身下了窄道,將那扇鐵門緊緊合攏。另三個漢子抬了一塊碩大的青石板進來,四人合力將石板豎起壓住了鐵門。爾後四人來回數趟,搬進許多大大小小石塊將鐵門遮掩得嚴嚴實實,這才放心離去。

至晚,曼殊醒轉,才知道自己險些凍斃於公爵別墅的冰窖裏。原來借曼殊火把的鄰舍久而不見他從庭院內出來,放心不下,便邀了幾個鄰近壯漢結伴進去尋找。久尋不見人影,但發見後院寢房裏有一烘燃未盡的火堆,知那外來人還未離去,卻不知藏匿何處。再細搜尋,見著窄道口,隨後六人進了地下冰窖。尋著了曼殊,也發見了公爵祖孫的葬身之地。曼殊自言是公爵親戚,叩謝眾漢救命之恩,並取出幾錠白銀請六位恩公辛苦運土石,將那通往冰窖的窄廊道全部填塞。眾人感念公爵往昔待人寬厚,且憐其祖孫孤淒鄖歿自葬其身,慨然應允。即日眾漢便進庭院挖土起石,用獨輪小車將土石推卸到窄道裏。連續幹了二日二夜,窄道才全部填塞。曼殊又取出些銀兩在鎮上一家酒店宴請六位壯漢,再次叩謝他們仗義相助。

宴散後,曼殊登上鹿鳴鎮驛站馬車西行而去。到東京無資投宿旅館,便徑直來到昔日他和阿朋居住過的寓所。那套寓所已轉賣出去,但曼殊知道買主與他河合家族的關係並非一般。果然寓所新主人聞得曼殊前來,欣然出迎。曼殊僅叫得一聲“阿姆。”便支撐不住,癱倒在地。

河合府舊昔管家阿竹同女傭合力將曼殊扶進內寢室躺下。命人去請醫師,又命人熬參湯,好一陣忙碌。原來河合家業蕭落後,河合夫人遣散眾傭。因感念阿竹主掌府內多年忠心耿耿,欲將東京寓所轉送於她的名下。阿竹不允,最後終於以分期付款的形式買下這幢寓所,猶然心不自在。近年又將房契主人改名為河合府少主三郎。幾番稟明河合夫人,說在寓所棲居旨意是暫為少主照管。今日曼殊突兀前來,阿竹自然歡喜。及見少主病勢沉重,愁得心煩意亂。請來的醫師亦道病勢凶險,應即刻送醫院診治。阿竹立刻讓傭者雇上一輛馬車,親自陪送曼殊進了橫濱病院。逾數日,曼殊覺著醫院來往人眾喧囂煩心,便暫寓神田猿樂町的清壽館。病臥半月始能脫仗行走,曼殊瞞過阿竹登車前往名古屋,從那裏南渡東海前往南洋、印度諸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