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拂塵緣重遊南洋地,踏歸途祭悼夙昔情。(3 / 3)

海上航行數日數夜才到達呂宋島。曼殊在島上盤桓近月調養身體,然後在馬尼拉的海灣港登海輪遊曆南洋諸島國,又從馬來西亞往北長驅進入邏羅境域。繼後數月遊曆印度、緬甸等國,最後棲居爪哇。

時光悠悠消逝,轉瞬間炎夏時季來臨,曼殊棲居爪哇文昌廟寺已近半載。或盤膝參禪,或與佛友結伴登臨青峰翠嶺,沉鬱心間的縷縷哀愁漸漸消釋開去。展目異國山野風光,時而呤誦幾句唐詩宋詞,平添幾分愜懷情趣。每當清風明月之夜,或寫信給海內諸友,或撰寫南洋遊記,尚不覺孤清。興頭來時揮筆作畫,而後揭佛友帳幔喚醒相贈。得畫者無不欣然收藏。因曼殊筆墨在南海諸國的華人中間亦頗負盛名,慕名前來索畫的屢屢不能得手,遂以重金從曼殊佛友處購得大師畫幅或書箋。但亦難以遂願,藏有曼殊丹青者並非都肯以畫換金的。

這日,有人前來請教東方繪畫技藝精進的竅門。按以往脾性,曼殊必然拂袖背向不予理睬。今日不知怎的這位孤介寡合的繪畫大師有了興頭,竟與來客盤膝相對,高談闊論其繪畫心得,道:“施主可曾聞說伊朗有幅畫叫的?我國西北回*人有可能是伊朗僑民後裔,亦崇尚清真寺的建築。沒能建成象那樣豪華壯觀的寺廟,是有些遺憾,但沒啥可歎息的。貧衲以為造物應著重體現風格,不必壘砌華麗。繪畫亦如此。畫者,意識構造而成。古人言境能役心,卻不知心能造境,境則由心而生。心之用無窮,則造之境亦無極,繪畫能以傳神為長,惟心之幽窺其深臻。析理之餘,兼精繪事,是以心造境,創神韻於畫麵為尤長也。天下奇節孤標之士多善繪藝,皆有心境幽邈所致。欲求繪藝精進,不妨青巒奇石側結廬沉思,無需他人指撥自然能成韻勢。”

聞者肅然凝聆,初不知清真寺的建築與大師運筆精奧有何關係,聽下去後大師這番畫經使人覺著玄妙無比。那求教者哪裏知道曼殊此番言論全由佛經演繹而來,將佛法理論溶於詩畫文章正是曼殊近年常追索的命題。可謂“佛法普照,萬事文采無不由此滋生也。”那回回清真寺之說,不過一時感慨而信口道出。

客人離去,曼殊振身躍起便往山門外行,一沙彌問其欲何往,道:“登山去。”時已夕陽殘照。乍立野外,一株殘陽照得他眼前金星亂冒。他佇立定神少許才舉步朝近旁山嶺走去。至夜,幸得月色溶溶,山間經道清晰可見。曼殊在小涼亭蜷縮歇宿一夜,天色微明又沿山徑行路,雞鳴經一瀑布,瀑泉倒懸猶如珠竄而成的晶簾。曼殊就腳下瀉泉掬水洗麵,精神頓為清爽。舉目環瞻,人跡荒絕,衰枝潺泉,猶如置身畫境。緩步登上丘嶺,嶺後豁然有一湖,碧清映翠,美不可言。湖中有一小舟,年青漁夫持竿劃撐,背後放著一魚簍,魚簍微動顯得有魚在內蠕動。那漁夫望見曼殊點首一笑,將小舟撐了過來。

“師父可要渡湖去?”

曼殊笑而登舟,問道:“此處係何名目?”

“玉女湖。”

“好清雅的湖名。”曼殊讚道,“此湖可有出處?”

漁夫朝東一指,口作一聲長哨。然後笑道,“湖水流向東海,師父有興致可登輪渡遊覽海麵風光。”

曼殊連連搖首,笑道:“貧衲原是南渡而來,海上風光早已領教。不知除卻東道還有別的途徑麼?”

曼殊笑道:“往北連同沙陀江,不知師父欲往何方?”

曼殊道:“那就北上沙陀江,舟行何處便在何處歇腳。”

漁夫笑道:“也罷,好在今日山野之人亦無啥事,索性陪師父遊一遭。”

舟渡沙陀江,不消半日到達一埠頭,但見岸上鎮落十分繁華。曼殊命舟泊岸,上了岸,曼殊付過碎銀謝過漁夫正欲離去,卻被那年青漁夫一把拉住。“師父,你此地生疏不宜久留,我可在此伺候你回來再一同返道玉女湖。”

曼殊聞言大笑,道:“貧衲行腳無定蹤,此處陌路那邊亦是陌路,多謝施主厚意,貧衲尋寺而宿無可憂慮,施主可回棹返歸矣。”

漁夫頷首,朝西指點道:“此去十餘裏有古刹,構造雄壯奇特,如遊疲乏力可去那裏歇腳,寺內主持待人極慈善。”

曼殊再次作謝,而後佛袍拂拂往鎮集行去。在集市飽覽南海島民俗風,深感當地居民純樸可親。午時在一小吃鋪用午餐,該店掌櫃是華裔,店裏食品具有華夏江南風味。曼殊要了一碗豆腐花,兩團粢飯,片刻啖盡。他覺著粢飯糯米特別香糯可口,尤其內陷是豬油黑芝麻粉和糖攪捏而成甜香誘人不舍放手,又買了五團粢飯連啖食三團入腹才罷休。此刻,烏雲沉沉,天色瞬刻晦暗下來。曼殊取幾兩紋銀交付櫃上,讓夥計借備一匹馬,要去古刹遊覽。掌櫃勸他待雨過後再去,曼殊不從。掌櫃隻得命夥計從後院馬廄裏牽出一匹馬讓曼殊騎去。

曼殊策馬向西疾行,不上半裏路大雨傾盆而下。曼殊騎馬冒雨而行,馬兒頻頻仰嘶,疾奔西去。至古刹,曼殊渾身透濕,噴嚏連連。寺內主持命人取出幹淨僧袍及內衣讓曼殊換上。

入晚,曼殊進食無味,想起袱內尚有兩團粢飯,取包袱打開,粢飯團被雨水淋得散亂開來,粘得衣物到處是糯米飯粒,粘粘搭搭。曼殊將包袱全部泡進玉門前溪泉內,搓揉半日才洗淨。收拾妥當回到餐廳,飯菜已被人收去,齋飯時辰已過。曼殊怏怏而回宿房,前腳剛進,後腳有人跟進。一小沙彌端了大碗香菇麵筋麵放在桌上,說是主持特意命廚房另做了款待東方聖僧。曼殊大喜,連連稱謝。待小沙彌離去,忙關上門端碗大吃,味道鮮美自不用說,可曼殊僅吃上幾筷子便啖吞不下。隻覺得頭腦發脹,渾身酸痛。掙紮著上chuang躺下,迷迷糊糊地感到周身熱燙越來越厲害,猶如置身濃濃烈焰之中。

繼後數日,一直熱燒不退。寺院主持親臨侍奉湯水,殷渥甚之,曼殊十分感動。這日,體溫稍降,曼殊扶杖外出,來到後院馬廄方記起來時曾在途中借騎一匹。問管馬廄的小沙彌,才知那借主前日已派人來牽回。曼殊才覺心定。時黃昏,夕陽殘照裏柏鬆枝葉於青翠上平添一道霞輝。曼殊斜倚蕭疏籬笆,仰望廖空天際,淒然身世飄萍。正感慨之際,忽聞有英吉利女郎歌詠拜倫詞句,音質嫻媚絕倫,令人感觸至深。回至寢房,泰國大米粥及四碟清爽小菜已擺在了小桌上。曼殊用過晚膳,取筆墨撰寫南海遊記,忽想起過幾日便是佛學曆會,原擬定在錫菩堤寺召開。曼殊遂披衣來到前院主持禪室,向主持言及此事欲起程赴會,主持欣然應允,並請曼殊代本寺向年會遞呈一份度牒備案。

翌日,天剛破曉。曼殊趕到碼頭登上海輪西行,到邏羅灣登陸已是曼穀地域。繼後數日或騎馬,或騎大象,趕到錫菩堤寺人曬得墨黑脫皮,主持欲請曼殊在年會上作重點演講,曼殊連忙回絕。覺著自身疲憊至極一時難以恢複。主持見其形態也頗憔悴,忙派人伺候照料曼殊,也打消了請東方聖僧主講佛法的念頭。曼殊送走主持,回轉身躺到床榻,猶覺體肌酸軟隱隱作痛,呆怔怔望著屋頂,忽苦笑呤道:“炎燕困羈旅,南海何寮索。上國亦無蕪,黃星向西落。”

年會結束,曼殊仍留在菩堤寺調養。待到秋涼氣爽,曼殊登程遊曆南洋,印度等地。雖說是重遊異域,一路留意民俗風情不乏新鮮感受,回到爪哇已是冬末春初季候。

在文昌寺廟棲居,曼殊意外地遇著從海內南渡經商的華裔商人。動問海內情況,得知革命黨同盟會策動武昌起義,陳英士,蔣介石等在上海亦異軍突起。曼殊興奮萬分,忙叫小沙彌幫他打酒購菜,擺桌待客。小沙彌素知這位東方聖僧不忌口食,南洋諸寺名師皆任其酒肉逍遙並無異怪之色,因而得其吩咐取過銀元便奔了出去。

少頃,桌滿菜肴酒坯。曼殊拉那華商入座,斟酒勸飲。那華商異域逢國人,甚為歡悅,頻頻舉杯痛飲。飲酒間投主人所好,細細詳述海內革命黨武裝舉義之事,聽得曼殊熱血沸騰,大叫“痛快”。倆人直喝道日沉西山。酒醉欲倒,曼殊猶然大呼“痛快,痛快。”

夜深,曼殊酒醒。披衣擁衾遐想著柳亞廬,劉季平等人必與陳英士,蔣介石等協同揮戈作戰,心潮激蕩不能平靜。驀然跳起,坐到桌前提筆給遠在上海的柳亞廬寫信,道:“邇者振大漢之天聲,想諸公都在劍影刀光中,抵掌而談。不慧遠適異國,惟有神馳左右耳——壯士橫刀看草檄,美人挾瑟請題詩。遙知亞廬此時樂也。”

翌晨,托人將信函寄出,遂思歸。當日檢出裹袱內燕尾禮衣數件,還是為參加泰國當地皇家慶典特意購置的,尚新貴,便拿到市鎮上典押給衣販,籌得資金數十銀。至夜,見著主持告知歸意。主持挽留不住,奉出幾十兩銀資贈之,囑咐道途珍重,然後親送其回寢房入睡。

第二日,曼殊叩別文昌寺住持,告別眾佛友,啟程北旋回歸漢土。

一路之上飽嚐風塵艱苦自是不消說。旅行五日方抵廣州,徑直投奔昔友馬駿聲。乍見之下,馬駿聲著實嚇了一大跳。怎的門前來了一不速之客這般狼狽相,胡須蓬亂,長發遮眼的,十足乞丐模相。馬駿聲目瞠口呆,待來人啟口敘話,才知道眼前這乞丐模相者竟是才華驚世的曼殊大師,當即緊緊抓住曼殊的手笑著,眼角邊卻滾落了兩顆熱淚珠。時正值微雨霏霏,馬駿聲抹去臉上雨水也悄悄抹去了淚珠。“快,快請進。”馬駿聲忙引曼殊進屋,即刻命人燒水備食。半個時辰不足,浴湯水已燒熱。馬駿聲請曼殊入浴,翻出自己的裏外衣服遞給了曼殊。曼殊抓起食盤裏的甜點滿塞了一口,然後才接過內衣褲衝進了浴室門。洗漱畢,入座,馬駿聲指著曼殊笑呤道:“喜餘尚在人間世,梅雨之中見曼殊。同時天涯淪落客,不堪憔悴話江湖。”

曼殊大笑,隨後倆人扭拽滾撲在一起,長笑不止。

爾後數日,曼殊與廣州眾友交往,知道清皇朝已被推翻,孫逸仙出任了臨時大總統。但局勢不穩,北方袁世凱覬探總統寶座糾葛眾軍閥躍躍欲動,南方革命黨人正忙於封官加爵,紛紛走馬上任。南北對峙局麵已明朗化,全麵內戰是一觸即發。曼殊聽得連聲歎氣,滿腔熱情化為烏有。

廣州棲居數日,曼殊看望了正在廣州談生意的兄長蘇雨墨,又去慧龍寺拜望讚初長老和樸初大師。時讚初長老還健在,爽朗如初,樸初大師卻已圓寂有年餘,曼殊到樸初墓塔前祭奠一番。

慧龍寺後邊的山坡上,曼殊望向遠處,雨後丘陵青翠漫空,一道清澈見底的溪流從其間汩汩流淌出來,蜿蜒百裏依然潺潺不息。讚初大師一聲佛號,悄悄來到曼殊身後。陪著佇立許久,倆人皆默然無聲,彼此之間均有混沉於天地間與之融合的清朗舒坦的感覺。

曼殊道:“大師,曼殊一直有個疑惑,不知大師能否解而釋之。”

讚初大師合什垂目,“三郎有何疑慮,但說無妨。佛門清靜,佛法無邊,或之釋之盡在一念之間。”

“曼殊幼時佩戴的龜龍璧玉,是否原是恒初大師隨身佩戴之物?”

“出家人即入空門,來去了無牽掛。師兄將此玉賜與三郎,便是三郎之物,何或有之?”讚初大師慈祥的臉容迎上和煦的陽光,輕輕吟誦道,“與佛有緣,與佛有因,緣因循環,皆為心念不已。念念由心,隨心而欲,不離天道方能消彌業障,添福添壽。”

曼殊笑笑道:“龜龍璧玉是遠古地藏之物,出土呈世自是天意,佩戴之逢凶化吉,延年益壽,自然是吉祥無疑。曼殊自幼嬴弱,恒初大師惠賜璧玉其間情義焉能不知。但此璧奇異,每當瞑坐撫觸,腦際便有異象呈現,且頗靈驗。如此神靈璧玉恒初大師輕易贈與,實使曼殊誠恐誠惶。”

讚初大師訝然,道:“師兄佩,並不曾聽其言有異靈之象。”俯首沉吟片刻,讚初大師微微頷首道,“三郎自身稟賦神異,老衲在爾幼時已有察覺。此璧玉或許能增添爾靈感異能的功效,但輒因人而異。龜龍璧玉曾為印度普濟寺鎮寺之寶。當時主持贈與師兄,說此玉原是我華夏漢邦之物。歸還我邦有緣人,是普濟寺延續的意願。師兄佩之三十餘年並無異相,遇到三郎才有感覺。故贈與三郎,即是有緣,亦是護佑吉祥安康的意思。難道三郎也遇上與此璧玉有緣之人?”

曼殊點首,道:“我已將龜龍璧玉轉贈與此人。每當我遇見此人,佩掛在胸前的璧玉就會灼灼發熱。曼殊幾番慎思,幾番察之,此人或是龜龍璧玉真正的主人。自遇見此人後,我有幾次瞑坐入禪,將意念轉向龜龍璧玉,呈現的景象正是此人。想來我華夏漢邦,日後能蕩平群雄,靖綏天下者,惟有此人也。”

“天意如此,複有何言?”讚初大師合什誦佛,“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璧玉已易其主,三郎自當珍重。老衲久慮三郎佛法高深,文章輝煌,但自身器質尚嬴弱。望日後,三郎能靜心向佛,調養生息,方能延年益壽。切記切記。”

曼殊默默合什謝之,黯然神傷。想我曼殊焉不知自身生死歸宿,生有何樂,死有何懼?但求瀟灑人生,毫無牽掛。

在慧龍寺盤桓數日,曼殊辭別了讚初長老回到廣州。稍作歇憩便與馬駿聲告辭,同蘇雨墨回歸香山拜偈生父蘇仲齋墳地。蘇雨墨邀其回蘇府住歇,曼殊不從,遂辭別兄長獨自而去。

逾日投宿一寺廟,解袱臥於殿角。至夜,曼殊陡然警醒。萬籟沉寂,惟聞微風陣陣及寒蛩斷續之聲。曼殊不能沉眠,起身步出廳室沿廊道走動,忽聞側室有人咳嗽,少頃門動走出一少僧,曼殊覺著此僧音影熟稔,借月色細瞧,竟是乳母之子潮兒。潮兒似乎亦認出曼殊,倆人相視久之,忽相撲擁抱,感泣不能自抑。

曼殊細瞻潮兒,愕問何故著僧裝。潮兒未啟口淚水潸潸而下,少頃拭淚牽曼殊出寺門向西行出十餘步,陡見一墳丘壘於荒蒿叢內。摸視碑文,曼殊淚流滿麵,撲跪於墓前。

其時,月隨雲移,荒蒿野陌陰影憧憧倍覺淒涼。從潮兒斷斷續續的敘述裏,曼殊才知道乳母於前年病歿,潮兒悲極削發為僧。曼殊哭拜道:“我自幼離母失怙,獨承乳母憐而撫之。長成又得其助力東渡尋母,恩重如山曼殊銘心不忘,曾思有朝報其恩典,孰料今已長眠於黃土隴中。嗚呼,天公何不垂湣,使乳母與我再見一麵。養育之恩,未能報其萬一。”

潮兒拭淚道:“兄長節哀。自兄東去後我母子多得河合夫人寄贈金銀,生涯不似先前艱難。母病後就醫及歿後入葬全仗夫人饋贈有餘資。今日又得兄長回歸拜偈,先母九泉有慰矣。”

宿夜,曼殊與潮兒互道別後情狀。至晨興,曼殊欲行,邀潮兒偕同雲遊。潮兒搖首含淚道:“母廬墓於此,孤寂無伴,我欲侍候三載再思出路。兄長佛法有成,日後愚弟我或來投奔亦未可知。兄長可先行自便。”

清晨,曼殊與潮兒揮淚告別,遂向雪梅故鄉鳴鳳崗行去。

徒步行走二日抵達鳴鳳崗,曼殊佇立雪梅故宅院牆外,回想當年與雪梅園中相會,猶如昨日情狀。想那花容月貌的姣好女子夭逝殞歿,皆為情有所鍾而無著落,心底酸楚欲淚,忙掩麵疾步離去。憶想著潮兒所說路徑向東,抵城鎮東隅一座嶺崗上是雪梅青塚所在。及上坡地果見墳塚遍布,於叢塚中逐個遍尋雪梅墓地,直到斜陽西沉猶不知雪梅柩葬何處。曼殊筋疲力盡,蹲坐於地聞得側旁鴉噪枝頭,悲上心來,雙手捂麵默然流淚。漸漸地,暮色四合,荒坡寂靜。曼殊拭淚站起,悵然環瞻荒塚不由含淚低呤道:

“傷離歎逝叩青塚,怎堪香魂拋荒叢?

哭向泉林無覓處,破鏡難圓舊時夢。“

徜徉久之,曼殊緩緩摸道下了嶺崗,心頭淒愴難忍,眸眶不時泛起陣陣淚水。心想雪梅父親薛榮昌老爺已亡故,其墳亦不知設在何處。原薛府移易他人連個問處也沒有,怎麼辦。可惜不知小蓉姑娘下落,否則問她必能得雪梅落葬確實所在。

入夜,曼殊在鎮東一家客棧借宿,意外地從店夥計那裏得知薛府小蓉丫環的棲居之處。他連夜趕了三裏路,來到瀕臨西江的一個村落,尋到了小蓉,她已嫁於漁夫。見著曼殊,小蓉立刻喝令其夫將曼殊趕出去。無論曼殊怎樣求說,小蓉總不開門,怒道:“你快滾,再在此囉嗦休怪我無禮。”

曼殊垂首退到宅舍前,在一株槐樹下蜷蹲合眸。天亮,漁夫背漁網出門猶見曼殊,忙趨前道:“先生還在此等候耶?拙荊早從後門遠出矣,你快回歸吧。”

曼殊問漁夫:“小蓉去了何處?”

“她沒說。”

“何時回歸?”

“她也沒說。”

“你可聽說她原主人雪梅小姐的墳地在何處?”

漁夫搖首,遂往江邊走去。走出十餘步回首對呆愣著的曼殊道:“你走吧。她恨你,不會再見你的。”

曼殊怔著立著,幾欲投江了卻此生。仰首望天,朝霞璀璨染紅了半邊空際,曼殊心內卻充塞著一片愁雲慘霧。正悲愴不已,忽見那漁夫跑過來道:“先生,快上船。我送你走。”

曼殊心頭一振,感到有了希望。或許這年青的漁夫知道雪梅墳塚所在之處,憐我經夜苦候欲相告實情。便隨漁夫上了大木船。

船順江流而下。一路上曼殊起問雪梅墓地之事,年青漁夫輒寬慰似地笑笑,勸他勿焦急。向東行走半日,曼殊便發見廣州城晰然在望,他頹然坐倒,麵色刹時變得灰白。漁夫忙扶住他道:“先生勿急,拙荊念先生遠道苦覓其舊主,讓我送先生回廣州。她還讓我傳言道:‘人已亡故,哭悼又有何用?事到如今,公子不忘雪梅小姐為誰魂斷也就是了’。先生請自珍重,拙荊外表凜厲,內實仁厚,望先生察而諒之。”

曼殊哽泣頷首。俄而船泊江岸,曼殊叩辭漁夫,怏怏離去。那年青漁夫望其背影而歎息。當真是:

皈依佛門說法身,回眸猶然故情生。

堪憐環珮迷癡人,惹得袈裟沾凡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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