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片冰心在玉壺(1 / 3)

(一)曬穀場上

山裏的早晨來得稍晚一些。

太陽都已爬上山頂,迷霧卻還在不舍地飄移。忽左忽右後,才肯慢慢地散去。

東西北麵環山、南麵臨水的磨刀李,就仿佛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被撩開了一層淡淡的麵紗,美豔可人。

她的美,不僅因為那迷人的水光山色的自然風貌,而且還因為她是匡天市千島湖之畔一顆璀璨的文化明珠,因為她有著千餘年悠久的曆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蘊。這種文化,仰荷福蔭,護佑子孫。其祥光,燦爛耀先祖。其紫氣,氤氳佑後人。

人們說,磨刀李之所以宏發,與其獨特的地理位置也密不可分。她是番新縣最西邊的小山村,也是九溪橋公社枉山大隊最偏遠的生產隊,與之接壤的是武河縣百蓮公社的西山大隊的婁下李村。她的西北門戶,則是仁安縣渡橋公社長河大隊的陳家橋村。素有“雄雞一唱三縣白”之說。

因此,磨刀李曬穀場上的高音喇叭,一旦奏響,便會驚醒三縣境域。連鄰縣的百姓都紛紛表示,喇叭一響,收獲滿滿。

1971年7月6日的上午十點,磨刀李曬穀場上的三個高音喇叭,果然又同時開啟。高歌開奏,沒有停歇,在反複不停地播放《東方紅》。

隨著熟悉的旋律響起,大隊播報員也在反複地插播著聚集開會的通知。其實,磨刀李憨實的老百姓,每每聽到這雄渾的樂曲,熱血不禁沸騰,血管就會噴張,都會不約而同地朝曬穀場而來,因為他們條件反射般地知道,又要有大會或熱鬧的大戲開始了。

雖是上午時分,但磨刀李顯得異常的火熱。炎熱的暑氣必將按耐不住囂張的氣焰,隨時準備著與一場火熱或焦灼纏鬥在一起。連林中的鳥兒也懶得高飛,它們躲在林蔭深處,嘰嘰喳喳不安地絮叨著,像是被磨刀李村這少有的、極不平凡而又令人倍感煩躁的一切所感知。

這曬穀場,在磨刀李村口,原來就是村裏一塊日照時間最為充足的高山崗,李昌全老爺子說,這地方做曬穀場,再好不過了。於是,李德林帶領大夥兒平整了這塊高山崗,整出了這座曬穀場。這也是村裏唯一的、可以聚集所有村民的場所。

這曬穀場的作用可不能小覷:

一是白天晾曬穀物及其它農產品,這是其本身特定的作用。有時候,雙搶季節,夜間也會勞作忙碌:男人們將水稻收割下來,用牛車拉回曬穀場。在夜幕降臨之時,大家吃過晚飯之後,在隊長李德林的催促下都會陸續再趕來,然後往幾盞大型的煤油空氣燈裏打氣,再點燃裏麵頂端的燈芯。鋥亮的燈光,照得整個曬穀場如同白晝一般。接著,男女勞力們用稻叉從稻堆裏叉起白天收割的水稻,平整地鋪就在曬穀場上,再牽過來幾頭水牛拉著石碾子轉圈圈,把稻穀碾脫下來。然後,再用叉耙將碾盡了穀子的稻草一一叉開。

二是生產隊開大會,曬穀場自然就變成了一個天然的露天會場,聲勢浩大,蔚為壯觀。

三是生產隊也可在夜間,放映各種電影或宣傳紀錄片,或正月元宵唱大戲等其它大型活動。

曬穀場北麵土坡上的東北角是一個雜貨屋,裏麵主要存放著一些叉耙等農具,還有一大堆穀席等墊底晾曬工具。這些穀席所采用的原材料主要是歐峰山上的毛竹。篾匠師傅將毛竹細劈成扁細條形,做成竹篾,然後編製加工而成,大都長約3米、寬約2米。一整片竹篾穀席大約需要占地8平方米。每整片可晾曬一籮筐,100斤左右的幹穀。

曬穀場靠近北麵土坡的前麵是一座戲台,由青石板壘砌而成一塊30平米左右的夯實台麵,坐北朝南。戲台的側後方,是幾塊拚在一起的碾盤和石墩——從石墩上踩踏著蹬上碾盤。

碾盤是放在戲台後麵的土坡上的,土坡上立著三根高大的立柱,高音喇叭就掛在這三根立柱之上。每根立柱上各綁著一台,朝著三個不同的方向。當高音喇叭一響起,方圓七、八裏地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更別說磨刀李村的每一個旮旯角落。

難怪縣革委會總會將一些重大的會議,從縣城移師九溪橋公社最偏遠的磨刀李生產隊。它標誌著勝利的紅旗插到了番新縣最西邊。“這對周邊兩縣也是會起到振奮和鼓舞人心作用的”,袁陽劉書記說,“是極具政治意義和革命意義的。”

十歲的李盛秀和七歲的李盛奇,也是聽著喇叭廣播,吵著鬧著跟著媽媽黃雲芝來了。秀秀的好朋友——阿黃也歡快地蹦跳著跑了過來——阿黃是秀秀前年從外婆家抱養過來的一條小黃狗,今年已經三歲了。

黃雲芝一手牽著三歲的李盛壯,一手抱著才一歲半的李盛麗,踮起腳跟往前看。

李盛秀膽怯地躲在媽媽的後麵,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發生的一切,而淘氣的李盛奇卻東躲西藏地,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秀秀,別怕,牽著弟弟的手。”媽媽一邊鬆開秀秀緊拽著自己褲腿的雙手,一邊把李盛壯推到秀秀身邊說。秀秀是李盛秀的乳名,而李盛秀的爸媽,也習慣性地將她們姊妹四個名字中最後一個字取為乳名。

秀秀和她弟弟妹妹們的大名“秀奇壯麗”,都是東邊大房同族的大爺爺李昌全給取的。“盛”是輩分,按照磨刀李七修族譜二十代譜牒的“征瑞慶祖,澤遠光昌,德盛繁家,祉修悠發”字派輪定為三十六世。

李昌全老爺子如今七十七歲了,是村裏最為德高望重的人。小時候,他家境殷實,讀過私塾,進過新式學堂,還練就了一身過硬的家傳武功——磨刀李鼻祖衟公就是武功高強、博學多才的太子太傅,磨刀李練武成風一直延續至今。

老爺子後來在外求學,落腳上海,本來經營的中醫大藥房生意做得非常不錯。可在1931年5月間,他突然舉家回鄉。每每說及此事,他總是三緘其口,再問時,他就會避重就輕,說回鄉下躲避戰亂。的確稍後的1932年,爆發了“一·二八”淞滬抗戰,以及後來頻繁的戰事,但明白人還是知道,他的這一說辭隻不過是一個幌子。

不過,老爺子在回鄉之後,用平生之所學,廣施善緣,宏德布醫。堪輿觀閭裏,海嶽教子孫。也隻有讓自己忙綠一點,忙得沒有時間去思考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很多過往就會這樣悄悄地淡忘了。

他的所作所為真真切切地告訴了人們,他的確是磨刀李聞名遐邇的見過大世麵的大文化人。漸漸地,人們也就不再對他曾經的過往感興趣了。然而,有時候,他會莫名地長籲短歎,枯燈獨坐,皓首窮經。

與他日夜相伴,也最心疼他的,就隻有他相濡以沫的愛妻袁玉了,因為他們風風雨雨大半生,育有的一子一女都不在近前——女兒李德平,嫁給了枉山大隊袁山凹的袁陽劉——現在的大隊黨支部書記。兒子李德安現仍在廣福軍區第42軍服役。

這在當地算是功德圓滿、吉祥幸福之家了,但每每孤寂之時,老爺子腦海總會驀然閃現在上海的那段歲月,黯然神傷。袁玉總也會在一旁偷偷地為他抹著眼淚。

他到底經曆了什麼?什麼是他揮之不去的心痛?他還會將他的故事埋藏多久呢?

這些年來,外麵的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更是深居簡出,清風守正,香樟怡人。

但今天,他呆坐在家,心裏有些莫名地惶惑。於是,聽到高音喇叭後,他也拄著拐杖來了,來感受感受這七月的暑天有多酷熱,來觀察觀察這躁動的人心有多難平,來體會體會這文化底蘊深厚的磨刀李有多大的變化。他緩慢走向黃雲芝母女身邊。

“大爺爺。”黃雲芝轉過頭,欠了欠身子叫道。她一直跟著孩子們這麼叫。

李昌全老爺子微笑著點點頭,停住了腳步,伸出右手,一邊摸著秀秀的頭,一邊晃動著自己的拐杖。秀秀轉過臉,仰望著這位鶴發銀髯、令人敬仰的大爺爺,也笑了笑。阿黃望了一眼老爺子,不停地搖著尾巴。

秀秀從小就不愛講話,雖說她已上小學三年級,但極少與人交流——除了偶爾與家裏人之外,她就和阿黃聊得歡。她最大的優點就是靜得下心來,對什麼都充滿好奇。從識字開始,就特別喜歡讀書。家裏能找到的任何文字,哪怕是小冊子和領袖語錄,她愛看,而且幾乎都過目不忘。然而,秀秀的弟弟李盛奇的性格則與她完全相反,從小頑劣的李盛奇,讀小學二年級,見人就熟,能說會道。

“哇,好威武啊!” 李盛奇趴在高音喇叭下麵的石墩前沿,大聲朝著戲台叫道。

“快滾!”一個中年男人厲聲喝道,“找你媽去!”

“爸呀,我不搗蛋的。我要鐵拳砸爛壞蛋稀巴爛!”也不知道奇奇跟誰學來的。聽說今天又要開大會鬥爭“壞人”。

中年男人怒目而視——他就是李盛秀姊妹的爸爸李德林,磨刀李生產隊隊長。他今天的任務就是維持大會的現場秩序。

此時,四、五名戴著紅袖章,身穿綠軍裝的十六、七歲的小夥子竄上戲台。

“大頭哥哥,好帥呀!” 李盛奇衝著其中一個嚷道。

大頭,譜名李盛兵。因出生時,頭大導致母親難產而亡,故取小名大頭,是李昌全老爺子的嫡親侄孫,也是由他的弟媳——大頭的奶奶翠花,靠著糊糊粥,一把屎一把尿地將大頭拉扯大的。

沒吃過母乳的孩子,從小就缺少母乳中所含的豐富的免疫球蛋白,因此,大頭小時候發燒感冒是家常便飯。三歲時,高燒抽筋,三天三夜,嚇壞了一家大小。幸得李昌全老爺子運用傳統的中醫推拿、針灸、拔罐。撿回了一條小命,但從此留下了癲癇症,智力水平也略比同齡人低下。

李昌全老爺子一直耿耿於懷,他常說大頭癲癇症的起因很可能在胚胎發育中,因母體的某種病因導致腦穿通畸形,或分娩時,頭大導致胎兒腦損傷等因素引起腦部神經元損傷。

再深度一解釋,人們就越聽越糊塗了。反正,村裏人都知道,大頭沒事時,人還算好好的,就是在偶爾跟你打招呼時,他會突然嘿嘿地一笑,冒出一句,“哦,我忘了。”

“你你——說哪個呀?奇——奇?”兵兵回頭看著奇奇,“今天——不許搗亂啊,我們——鬥爭‘壞蛋’!”

“壞蛋是誰呀?”奇奇故意問。

“那那那——,” 兵兵扭頭望著李德林,“哦,我忘了……。”

“還……還……還沒來呢!哈哈哈——。”李西皮學著大頭的語氣,笑得前仰後翻。

“好你個‘獨眼’李西皮,又在笑話我。”大頭慍怒道。正當大頭準備發作。

村口“嘟嘟嘟”幾聲拖拉機的聲音,由遠而近。很快,一輛半新不舊的手扶拖拉機,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那可是當年枉山大隊五穀豐登時,縣裏發的大獎——它是中國最早的、第一代拖拉機了。因為它有一個不太美觀的大腦袋,沒有方向盤,取而代之的是兩根長長的扶手,故稱之為手扶拖拉機。

“來啦,來啦!”奇奇大聲嚷叫道。

開車的正是枉山大隊黨支部書記袁陽劉。拖拉機的車鬥裏,側身躺著一個中年男子,蓬頭垢麵,滿身是傷,像是剛剛被群毆了一樣。他的頭下枕著一個簡易的行李包。

袁書記停穩拖拉機,先是掃射了一遍曬穀場的群眾。李德林、黃雲芝、大頭、李西皮、李昌全……。當他看到老爺子李昌全時,心裏不免一驚,“老爺子怎麼也來了?”

出門的時候妻子李德平還特意交代他,抽空回去看看爸媽。他微笑著朝嶽父大人點點頭,李老爺子卻淡淡地看了看他。隨即,目光注視到車鬥裏的男子。頓時,不由得大吃一驚。

“徐書記!”李昌全步履蹣跚地趕緊迎上前去,“你……你……怎麼傷成這樣?”

男子也側臉看清了李昌全,有氣無力道,“老爺子,沒事沒事。多虧……多虧袁書記……。”

男子叫徐自碧,是番新縣縣長。但奇怪地是,李昌全和袁陽劉卻一口一聲地叫徐自碧“徐書記”。前幾日,老爺子就聽袁陽劉說過,徐書記被免職了,在接受審查再教育。

“徐書記,您可別這麼說哈,我也隻是執行上級的命令……。”袁陽劉嘴上雖這麼說著,心裏可比什麼都敞亮。

袁陽劉一大早就開著拖拉機,前往縣裏接受任務。頭天晚上公社就托人捎來口信,說縣裏已經安排他們枉山大隊,務必完成一項重大任務。他連夜通知李德林,要他第二天在磨刀裏布置好會場,等他去縣裏領完任務後,就和縣裏領導一起回來再開會。

於是,袁陽劉馬不停蹄地趕到了縣裏,但令他難以置信的是,枉山大隊的這次的重大任務,就是“監督並改造徐自碧,讓他去磨刀李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重新做人。”

當身著綠軍裝、佩戴紅袖章的工作人員,用厲聲的語氣給袁陽劉交代任務時,袁陽劉心裏自然就明白了徐書記這一身傷,是怎麼回事了。但他沒想到會傷成這個樣,盡管徐自碧已不再是番新縣縣長了。但讓徐書記拖著這副模樣去磨刀李嗎?這麼做又是出於什麼目的和考量呢?是考驗磨刀李廣大革命群眾的革命意誌麼?袁陽劉有點不知所措。

一路上,徐自碧不停地在嘔吐,然後又是昏昏沉睡。袁陽劉除了給徐書記喂水,也沒敢多過驚擾他。就這樣,袁陽劉駕駛著拖拉機,開足了馬力,拚命地往回趕,就好像是他帶著一名身負重傷的戰士,迅速逃離戰場一樣。他的腦海中不斷浮現,十多年前,徐書記和他們一起奮鬥的過往……。

直到此刻,他看見嶽父李昌全,緊緊地握著徐自碧的手,袁陽劉才長舒一口氣。李昌全還是很期待地看著自己的女婿,以及李德林等一眾走過來的人的。大家也一一和徐自碧友善地打著招呼。

此時,袁陽劉也開始跟李德林耳語著什麼。隨即,李德林快速跑上戲台。

“這個…鄉親們…今天的大會……袁書記在縣裏開過了。我們磨刀村會積極配合縣上、公社的會議精神,積極落實下去……!大家散會!散了!散了哈……。”

徐自碧慢慢緩過神來,有些激動地望著李德林和鄉親們。他也環視著四周,正當他與奇奇的眼睛對射時,他驀然感受到了一股強大的有生力量。那眼神,奇奇也是一輩子沒法忘記的,堅定中透著一股英雄氣。那英雄氣蕩漾在曬穀場上空,又很快浸潤在每一個磨刀李人的心頭。

“不好玩,不好玩。‘壞蛋’沒敢來……。”李盛兵卻還神氣活現地站在戲台中央,時不時地擺弄著手上的紅袖章。

“大頭!”李昌全老爺子怒不可遏,瞪著大頭,似乎想警告他們什麼。“快下來!”

“大爺爺。我我……忘了。”憨憨的大頭扭頭傻笑著。猛然間,他看見李西皮在嬉皮笑臉地盯著自己,大頭氣不打一處來。“你個‘獨眼’李西皮……看我做啥裏?想……坨打?”

李西皮也不示弱,“你打得贏我啵?”並開始不斷挑釁大頭。“你來呀……。

說起李西皮,大家自然不陌生。李西皮是磨刀李隔壁的婁下李家村人,因為婁下李村本來就是磨刀李的分支,所以逢年過節,婁下李村人都會到老基磨刀李來祭拜。每每磨刀李遇有重大活動時,婁下李村人也會跑來湊熱鬧。李西皮家和大頭家按族譜上論,又都是東邊大房的後裔。再加之,大頭的奶奶翠花又是李西皮奶奶的親妹妹,李西皮管翠花奶奶叫姨婆。因此,兩家親上加親。李西皮每次來磨刀李時,就會吃住在大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