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午後,延著雨聲綿綿,那聲線清亮好似鶯鶯燕燕春語關關。過了片刻,那女聲幽咽婉揚,又唱道:
好景豔陽天,萬紫千紅盡開遍。滿雕欄寶砌,雲簇霞鮮。督春工珍護芳菲,免被那曉風吹顫。使佳人才子少係念,夢兒中也十分歡忭。
雖無人應和,但那歌聲與雨聲相伴,似鳴泉花底流溪澗,十分動情。
如懿沉下了臉,冷冷道:“十阿哥新喪,皇上與舒妃都沉鬱不悅,誰在這裏唱這樣靡豔的詞調?”
三寶上前道:“回娘娘的話,綰春軒是令妃的住處。聽聞這些日子皇上都甚少召幸令妃,所以她閑下來在向南府的歌伎學習昆曲唱詞呢。”
如懿麵無表情:“三寶,去綰春軒查看,無論是誰在十阿哥喪中不知輕重唱這些歡詞靡曲,一律掌嘴五十,讓她去十阿哥梓宮前跪上一日一夜作罰。”
第二日,如懿便在為十阿哥上香時,看到了雙目紅腫、兩頰高高腫起帶著紅痕的嬿婉。
嬿婉見了如懿便有些怯怯的,縮著身體伏在地上:“臣妾恭迎皇後娘娘。”
如懿並不顧目於她,隻拈香敬上。許久,她才緩緩道:“本宮責罰你,算是輕的。”
嬿婉哀哀垂淚,十分恭謹:“臣妾一時忘情,自知不該在十阿哥喪期唱曲。皇後娘娘無論怎樣責罰,臣妾都甘心承受。隻是娘娘……”她仰起墨玉色的眸子,含了楚楚的淚,“不知為何,臣妾總覺得娘娘對臣妾不如往日了。是否臣妾莽撞,無意中做了冒犯娘娘之事,還請娘娘明言,臣妾願意承受一切後果,但求與娘娘相待如往日。”
她楚楚可憐的神色在瞬間激起如懿最心底的不屑與鄙夷,然而,她不認為有必要與之多言,隻淡然道:“這兩年來你所做的這些事,當本宮都不知道麼?”
嬿婉伏下身體,如一隻卑躬屈膝的受驚的小獸,俯首低眉,道:“皇後娘娘所言若是指臣妾當日一時糊塗未能勸得皇上飲鹿血酒之事,臣妾真心知錯。若娘娘還不解氣,臣妾任憑責罰。”
如懿看著她姣好的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麵龐,搖首道:“本宮對你所做的責罰隻是明麵上之事,你私下的所作所為,你自己當一清二楚。若以後你安分度日,本宮可以不與你計較;若再想施什麼手段,本宮也容不得你。”她說罷,拂袖離去。
嬿婉在她走後,旋即仰起身體。春嬋忙扶住嬿婉起身道:“小主,仔細跪得膝蓋疼。”
嬿婉冷笑數聲:“好厲害的皇後!好大的口氣!”她到底有些許不安,“春嬋,你說,皇後到底知道了什麼?”
春嬋柔順道:“皇後娘娘此舉,大約隻是因為與舒妃交好,同情她喪子的緣故。若真知道了什麼,以皇後娘娘今日的態度,哪裏能容得下小主呢?”
嬿婉的臉色如寒潮即將來臨前濃翳的天色,望向如懿背影的目光,含了一絲不馴的陰鷙神色,宛如夜寒林間的孤鴞厲鷙,竦寒驚獨,在靜默中散出怨恨而厲毒的光芒。
比之傷心欲絕,更讓如懿擔心的是意歡的徹底麻木。意歡仿佛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所有知覺,不會哭,不會笑,對任何人的言語都置若罔聞。待到數日後意歡能勉強起身之時,便隻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用在了抄錄皇帝的禦詩之上。
皇帝亦來看望過她幾次,甚至不得已硬生生奪去了她手中的筆墨。然而,她隻是怔怔地望著皇帝,伸出手道:“還給我,還給我!”
皇帝不禁攬住她落淚:“意歡,你還年輕,會有孩子的。”
她隻死死將孩子的衣物抱在懷中,喃喃道:“我隻要這個孩子,隻要這個!”
然後,在悲痛之餘,將自己更瘋狂地沉浸在紙張與筆墨之中。
一開始沒有人敢去動意歡辛苦手抄的禦詩,直到最後,眾人漸漸明白,她是在皇帝早年所作的禦詩裏,尋找著自己愛過、存活過的痕跡和那些愛情帶來的短暫而苦澀的結果。
意歡迅速地憔悴下去,像一脈失去了水分的幹枯花朵,隻等著徹底萎謝的那一天。
有幾次如懿和海蘭在她身畔陪守著她,亦不能感覺到她抄寫之餘其他活著的痕跡。連每一次前往十阿哥的梓宮焚燒遺物與經卷,亦是不落一滴眼淚,更不許人陪伴,隻她一人守著孩子的棺槨,低低傾訴。
宮人們私下都議論,舒妃因著十阿哥的死形同瘋魔,連太後的勸說亦不管不顧,充耳未聞。唯有海蘭向如懿淒然低訴,那是一個母親最大的心死,不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