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蠶,孤寂地趴在太行山之巔,作繭自縛。
繭絲熒熒,映萬物為紅顏,染太行為殘燭,恍若深夜紅樓小窗透出的那片,幽幽長明的,旖旎而淒清的歆動火焰。
劍斬不斷的火焰,形似月老赤繩,緊係蒼天與大地的心弦。不幸的天地,看去仿佛就是與有情而無緣朝朝暮暮纏綿的脆男弱女同病,藕斷而絲連。
經過了一天的長途跋涉,最終已是精疲力盡了的太陽,臨睡前,居然更加幽情萬端!
由於它這幽情萬端,無疑也正是最後的幽情萬端,其東麵的這條,日日當此即都要顧影自憐的龍,自難免又要為之惋歎。
然而這條龍畢竟可並不一定是緣於誘人歆羨的夕陽景的無比短暫而惋歎。其實,它到底懂不懂什麼叫做“惋歎”,大還值得懷疑。隻因為它原本就不是一條龍。是一座山。
南北長,連綿百裏;東西短,嶺峰巍峨。是附屬於太行山脈,卻又位於太行之東數裏處,從不為太行所收攏,而正像被繼母——當然是隻具人形的繼母,拒之門外的可憐兒女似的一座,無依無靠的孤山。
人孤了不好,即使是閑情逸致上來,想聊聊天,可惜也得非去買麵鏡子不可;山孤了卻好,不說它已經獨霸一方,可以與誰盡情地相看兩不厭,至少天之下,還沒有一座孤山不擁有它自己的名和姓。
而擺在麵前的這孤山,名姓就又多的,說來也麻煩!非但有名東鼓山,而且又名石鼓山,還不算完;懶人為了證實自己比別人要懶,便就揮刀自宮般砍去了首字,又呼之為:鼓山。
萬壑千岩、奇峰幽穀相間有序如鱗布的鼓山,就蜿蜒逶迤在——無限風光多閃爍的燕趙大地上。這時,正直夕霞似水沐浴著,“鱗”光奪目,南搖北晃,雖臥猶騰,活靈活現,好像就是一條龍,在燕趙大地這碩大無朋畫幅中。
可憐畫這條龍的葉氏門生居然未學會點睛!
所以,霞光中冷然就現出隻紫色的蜻蜓,款款飛舞著來點睛了。由西來,向東飛。這隻蜻蜓真叫矯捷,忽高忽低,飄忽蔑蒙,高時勝似穿雲的燕子,低時宛如銜石的精衛,已經完全不似一隻蜻蜓,使人在眼花繚亂間,僅能看個仿佛。其下是一大片的紅。是一片麵積約有五六裏方圓的棗樹林。
三月末杪的棗樹,並不似桃杏,那麼急著花枝招展,要與人麵相映;隻不過嫩葉方成。但可是卻正因它這葉兒嫩,夕霞中,那紅才格外的紅,紅如火,紅如血,紅得已有些薄命。
再紅,究竟總與西湖的映日荷花是有異處的。這隻蜻蜓莫非鼠目寸光的人般眼拙得很,以為這便是可以立上頭的,才露尖尖角的十裏荷花了?
仔細看,全不盡然。在蜻蜓後麵的幾丈遠處,正有黑色一飛物在拚命追逐。黑物漆黑一團,恰似隻一抹黑的蜣螂。由於它看來比球兒還圓,滾動起來就毫不吃力;在空中滾動就更不吃力。一滾一棵樹,兩滾兩棵樹,滾過了,那樹上的紅,依舊紅如少女的血,純潔無汚。想見這物件的滾蛋本事之獨領風騷!可是看來,它若想在天黑之前追上那隻蜻蜓,卻隻怕還得再圓一點。否則,追來追去,也隻能追出個歇後語來準當:小笨狗攆兔子——精神可嘉!
顯然,蜻蜓不是來點睛的;又非眼拙得很;而是在逃命!可誰又忍信,蜣螂要吃蜻蜓肉呢?這等事情的發生,實在比娘又要嫁人、姑娘偏偏找男孩子玩兒、貓又在發情、蛆要長尾巴、螃蟹橫著居然跑得挺快,令人難以理解的多!
樹林之東,也就到了鼓山的西陲。是一片小天地。隅空雖不甚大,卻著實難尋。嫩草破土,野花舉葉,晚風暗悠,丹霞明擺。真乃好去處。是處情人幽會的佳地,也正直佳時:人約黃昏後。
紫蜻蜓幾個完美的蜻蜓點水,淩空展翅,落花殘紅還輕盈地飄落下來,平沙落雁,草叢中,如花清麗奪目。
它,比蜻蜓顯高,高了不少。像人一樣,婷婷玉立。
“它”,赫然竟化作了一位女子!婷婷玉立,妙齡仙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