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該走了。早就該走了。
所以這時才說走已經遲了,太遲了!已經遲到活了六十年的人在說:早知子女這樣拿我不當人待,六十年前我就該尋短見了哇!
遲得一生未開懷的亓潔亓夫人又在以手加額了!
整個村子、整片林子,可能都已化作火海。院內無火之地,一滿丈餘方圓。慢說逃生於那五六裏樹林大火,即使是闖出這院子,也已比家境清寒的子女能孝敬得悖晦的老人臉上露出絲笑容來要難了!
南冰冰未忍硬去相攙看來已是絕無去意的亓夫人,便慢緩緩十分疲倦地獨自立起身來,看火,看開院外的連天大火。打算與撩女夢合計合計如何走,如何在走期間不被燒成灰而走脫。哪料,亓夫人竟乘機扔下、不扔也早已被人類扔下的曹誌遠,飛身一躍,跳入北麵的熊熊大火中去,就像尋短見的人跳入無邊無際的苦海那樣,跳入了無邊無際的火海,毫未猶豫,分外勇敢。
火海不苦,但也未必是甜的。
也許是甜的。至少它的味道純,隻一種,就是誰跳進去誰向往的那一種,不嚐盡人世間苦辣酸澀無誰向往的那一種。
原來,這次她以手加額所忘記做的事情竟是死!?
想死還不容易——說過這句話的人是很多的,世上有多少苟且偷生苟延殘喘委屈求全做牛做馬的人,就有多少人說過這句話,也可以說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人說過這句話。這些人之所以說得如此慷慨、輕鬆、隨意和滑稽,其原因無外乎兩個:一,不是在說自己,二,沒有去死死試試。這兩個原因實際也不過就是一個:站著說話不腰疼。像一夜玩了幾個姑娘的地主說長工一樣:快幹,人的力氣井裏的水越用長得越快,別停,力氣是該使的奴才越使越來,懶種!
凡是活在世上的人以及曾在世上活過的人,應當都在某種無奈麵前想過“想去死”。然而若真正大搖大擺去死而走到死亡的邊緣時,可惜大都又是立即給自己發號施令:向後轉,跑!
去死,要具十足的勇氣。世上永遠找不出哪種勇氣來能夠大過這種勇氣。盡管雖說,連那些十足的懦夫,沿街乞討的叫花奴顏婢骨的下人見到老婆便渾身哆嗦的懼內出賣靈魂的信徒仗人勢的犬地痞無賴活著的死人們,都不免還要誚哂尋短見的人!
勇氣就是一種無所懼怯。人們活在世上畏首畏腳、這也怕那也怕,就是想活著,就是怕死,就是緣於拿不出去死的勇氣來。
具有了死的勇氣,無論去做什麼,將所向無懼,無往而不達。
死都不怕,還怕什麼呢!?不平又如何?災難又如何?天王老子又如何?
如果還有誰以為去死,是一件多麼容易和平庸的事情,那麼你不妨去試試。到給自己下號令,向後轉,跑的時候,就會明了自己多少勇氣、多少修為;多麼滑稽和可笑。
死是莊穆的,是壯麗的,是豪放的,是完美的,是容不得誰來褻瀆和妄自菲薄的,是叫英雄都為之氣短的,是令人類都會感到恥辱和汗顏的,死去元知萬事空。
亓夫人去死了!
她是怕拖累我南冰冰吧!?
南冰冰震驚之下,瞬間就想了這麼多。幾乎同時,她大叫一聲“亓夫人——”!飛身撲向北麵的大火。
她當然永遠都不會去尋短見。將尋短見的勇氣拿出來,四麵八方走個遍,看看那些逼人尋短見的事事物物是望風而逃,還是哆嗦成團,豈非更美滿!?她要救出亓夫人,救成她這樣的人。
她已肩負起死人的使命,保護亓夫人,總算也做到了,人們常把一時的慷慨激昂表白在永恒的語言上的,赴湯蹈火。就算是救不出亓夫人來,可她自己也被大火燒死了,九泉之下的曹誌遠見到她後,還能再說些什麼呢!?撩女夢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