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沙家族有某種淵源。我甚至覺得您應是這個家族中的一員,隻是因為某種極為特殊的原因而讓您不願承認這層關係。”
伊雷內奧·富內斯給予了否認,他說自己不屬於這一神秘而顯赫的家族,他和所有赫沙們都沒關聯,不過他認識赫沙家的幾位男人,但除了豪爾赫先生,其他的男人都沒給他留下好印象,甚至是,惡劣。他不知道,豪爾赫先生為什麼非要把他和赫沙家族聯想到一起。在這個世界上博聞強記的人很多,他們多得像恒河裏的沙子,佛陀身側的阿難尊者便是一個,他也不會來自赫沙家族;自己的眼疾也非是遺傳的緣故,而是受傷,那次受傷沒有傷及性命已是萬幸。
——可我發現,您的大腦裏也有一塊極為精準的時鍾。有時您會瞄一眼自己的懷表,但那塊表是不走動的。
的確如此。富內斯說,他大腦裏的時鍾是後來被“塞”進去的,給他大腦“塞”進時鍾的人也確實來自赫沙家族,當時他們在一起讀書,有過時間不短的一段緊密期,幾乎形影不離。那個來自赫沙家族的男人教給他精準判斷時刻的種種方法,等他掌握了之後又讓他一一忘掉,隻憑借感覺……“說感覺隻具有天生的成分是極為錯誤的,它也可以是訓練之後的結果。”
——可我發現,您的辦公室裏,在珍品藏書櫃的頂端有赫沙家族的徽記,雖然它是被
分開的。之所以我從未向您提及是因為我想不通其原因何在。
的確如此。富內斯說,書櫃頂端的兩塊銅板裝飾確實來自赫沙家族,那是他和赫沙家那位男人曾經的友誼的見證。分裂也是見證,他們之間發生了激烈的、無可彌補的爭吵,年少輕狂的富內斯發誓再不與這個男人往來,並使用斧子將他贈予的徽記劈成兩半。“這是全部的真實。我不為此發誓,因為發誓並不像我們以為的那麼有效力。”
——那,您所認識的那個赫沙家族的人,他的名字叫什麼?
狄德羅·胡安·伯特蘭·赫沙。
哦,不是我父親。豪爾赫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他也許是我失散多年的叔叔,在我家庭裏從沒任何一個人曾提到他的名字,他的存在像是一個禁忌,我不知道父親和他之間都發生了什麼。也許狄德羅·胡安·伯特蘭·赫沙來自另一個赫沙家族,“赫沙”的詞意本身就是“地母”,應當有開枝散葉的增殖才對。您知道,進入商業時代以來,赫沙家族的人丁已經越來越少……
“也許是,那種失明的遺傳阻止了赫沙家族。”富內斯說著,向自己的紅茶中加進了半塊冰糖。
7
豪爾赫尋找著“自我”,但在閱讀中諸多屬於“自我”之外的知識也依然會把他吸引過去,讓他著迷,譬如數學的、邏輯的、建築的,或者讓·熱內模仿葉芝的語調寫下的十四行詩。豪爾赫並不
急於找到所謂的“自我”,或者他真的以為“自我”貯藏於一切知識之中,所有的知識碎片包括相互抵牾、相互矛盾和相互攻訐的那些,也都是“自我”的部分?記得有一次,豪爾赫對富內斯館長說:“在天國裏,對於深不可測的神來說,正統和異端,憎恨者和被憎恨者,告發者和受害者,構成的是同一個人。”富內斯知道這段話的出處又來自那個讓他生厭的博爾赫斯,於是便裝作自己正忙於紛雜而重複的事務,並沒有聽見。
克羅齊就是在那個時期來的,這位意大利的哲學家、美學家在第一次走進伊雷內奧·富內斯圖書館的時候還帶著一個懂得西班牙語的當地助手,他和富內斯、豪爾赫聊天,有些心不在焉的助手便悄悄地打起了哈欠——他的舉動應當被克羅齊看在了眼裏,之後克羅齊到來就隻有一個人了。很快,克羅齊成了圖書館的常客,要知道這座貯藏了太多陳舊知識和冷僻書的圖書館常客不多,因此下午到來的克羅齊受到所有人的歡迎,就連之前的兩位職員也感覺到,“他帶來了不一樣的氣息”。克羅齊也用激情的方式表達了他的欣喜,他甚至站在圖書館的中央為房間裏寥寥的人吟唱了《圖蘭朵》中最為經典的部分:不許睡覺!不許睡覺!公主你也是一樣,要在寒冷著的閨房,焦急地觀望那因為愛情和希望而閃爍的
星光……富內斯聽出這位可愛的先生兩次把7唱成了ⅰ,出於禮貌他並沒有做出糾正。
他們談論哲學,美學,意大利和歐洲的曆史,宗教衝突,東方的影響,黑塞、卡夫卡和中國的《老子》《莊子》,阿赫瑪托娃和白銀時代,梵爾卡莫尼卡坐地岩畫,細密畫的裝飾性,克裏姆特、康定斯基,吉約姆·阿波利奈爾關於超現實主義的奇妙比喻:“當人們想模仿走路時,便刨創了並不像腿的輪子。”……他們談得興致勃勃,雖然其中也不乏賣弄的成分。下午的交談主要在克羅齊和豪爾赫之間進行,有些時候伊雷內奧·富內斯也會參與其中——當時,富內斯館長正遭受著眼疾的折磨,他看到的已經不隻是飛蠅或吹不走的灰燼,而是一片片不知被什麼擊碎的白玻璃,它們的裂痕在不斷晃動,讓他無法看清眼前的人和字,隨後是頭痛、眼疼,那種折磨就像有幾十條蟲子在咬,富內斯館長無法靜下心來。他頻頻去醫生那裏,但一次也沒有帶回樂觀。
豪爾赫要找的“自我”也是一個話題,他說他發現這個問題就像聖·奧古斯丁麵對時間,“假如你不問我,我是明白的;但你一旦問起,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有時覺得自我屬於被遮蔽的靈魂,而有時覺得自我即是對生活的態度;他有時覺得自我在思想中,我思故我在,有時又覺得自我其實
是肉體,它短暫而易於消失的部分才是;有時候他覺得自我就像血液,不劃破一個小口你根本看不到它的顏色,有時候又覺得所謂自我就像空氣,流動而無形,你可以說它在也可以說它不在。“良善即自我”,我欣喜於這句話但隨即就推翻了它;“欲望即自我”,隨即他又對它反駁:不,不僅僅是;“虛幻即自我”,這依然不能讓他信服……“獅子的自我有獅子的屬性,鏡子的自我有鏡子的屬性,美的自我有美的屬性——也許你想找的是這個可稱為‘屬性’的東西,而不僅僅是你這個個體。”離開布宜諾斯艾利斯之前,克羅齊向豪爾赫與富內斯告別,他的激情讓他看上去顯得矍鑠,他緊緊抱住了豪爾赫,似乎試圖將兩個人融成一個,“豪爾赫先生,你的自我也許需要你走出去,而不是被困在圖書館裏。”
這也許是一句頗有見地的忠告但也是毫無用處的忠告,富內斯館長和豪爾赫都未將它聽進耳朵,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外麵”這個世界充滿著驚懼、危險,也缺乏誘惑力,隻有在圖書館裏他們才會變得豐腴……而豪爾赫先生對克羅齊的“屬性說”也不十分認可,他談到有些蝴蝶會模仿枯葉,有些螳螂會模仿花瓣——它們的屬性在這,可自我卻是變化的。對人來說,更是如此。
日複一日,豪爾赫還在閱讀,而富內斯館長
則被眼疾折磨,他的眼疼、頭痛變得越來越頻繁,視線也越來越模糊,眼前的字時常會驟然地跳動起來變成紛亂的飛蠅擾得他心煩,他感覺一根達摩克利斯之劍就懸在頭上,而懸掛這根劍的繩子已經腐朽。
給他這個感覺的當然不僅是眼疾的問題,老人告訴我,富內斯館長還有另外的一個擔心:隨著時間的流逝,整個圖書館裏未被豪爾赫閱讀到的圖書已經越來越少,他最終會拾級而上,讀到圖書館閣樓上的最高層——在那些由拉丁語、漢語、日語、土耳其語、意第緒語和梵語組成的語言叢林之中,還埋有一部被稱為“巴別塔之夢”的古老圖書,它被裝在一個由黑石鑿成的石盒裏,據說它曾和摩西在西奈山上得到的石板連在一起,曾屬於同一塊巨石。沒有誰讀過石盒裏的那本書,作為館長伊雷內奧·富內斯也從未嚐試將它取出,每次想到那本書他就會想起記憶中的那句充滿著不祥暗示的箴言,這句箴言的確嚇住了他。他低估了豪爾赫的閱讀速度,也低估了豪爾赫的記憶能力,誰知道呢,這份低估裏也可能包含著某種的期待……期待和擔心是兩股力量,它們絞在一起幾乎要把伊雷內奧·富內斯的心給撕碎了。在這樣的時刻,富內斯就會把自己的注意力注意到眼疾所帶來的痛苦上。
一天。一天。隨著時間的流逝擔心則變得重了許多
,富內斯甚至慫恿另外的兩位員工將豪爾赫拉走,到真正的生活中去,到享樂中去,他甚至暗示他們可為豪爾赫尋找有些姿色的美人,他們也確實做了。豪爾赫沒有拒絕,他還表達了禮貌的感謝並為自己付費,然後又早早地出現於圖書館裏。
這一日,伊雷內奧·富內斯從一個令人不安的睡夢中醒來。他睜開眼睛發現天還是黑的,隻有一些細微的、仿佛浸在棉花裏的光亮,它們比夢裏的場景還飄忽不定。富內斯嘟囔了兩句,他引用的是布瓦洛的詩,然後又再次躺倒在床上。那個不安的夢也再次襲來,他夢見豪爾赫已經讀完了閣樓上的全部書,設置於拉丁語、漢語、日語、土耳其語、意第緒語和梵語中的阻礙都一一被他克服,當那些書被爾赫讀完,埋藏著的“巴別塔之夢”再無隱藏。豪爾赫先生認得石盒上的赫沙標記,他也應當不止一次地聽說過那句嚇阻的箴言:在夢裏。豪爾赫有些猶豫,他甚至放棄了,將石盒重新放回原處走下閣樓,然而最終豪爾赫還是又一次返回來,這次他堅定得多。
一道炫目的、無可比擬的光從石盒裏竄出來,接著出現的是浩瀚的海洋、黎明和黃昏,美洲的人群、一座黑金字塔中心一張銀光閃閃的蜘蛛網,無數的鏡子,每一麵鏡子裏都有一個無數的、無窮的事物……隨即是驟然的暗淡和崩塌,整座圖
書館的圖書都塌落在豪爾赫的身上,仿佛他是宇宙中的黑洞或者一條大河裏的渦流——他吞噬了它們,它們埋藏了他。
從光亮竄出到陷入黑暗,它漫長得像經曆了整個世紀又像隻有一秒,或者不到一秒。
伊雷內奧·富內斯再次驚懼地從床上坐起來,他的全身已被涼涼的汗水所浸透。坐了好一會兒,他睜開眼睛,眼前依然是沉沉的夜晚,但他大腦裏的時鍾已經指向上午的九點四十一分。“我這是……”富內斯突然回過神來:他,已經徹底地失明,接下來的所有活著的時間都將是同樣的黑夜。
跌跌撞撞地摸索著,躲避著,他在十點三十八分摸到了伊雷內奧·富內斯圖書館的門,十點五十七分,他走進圖書館。古堡還在,書架和其他的一切都還在,然而擺放著圖書的書架上空空蕩蕩,已經沒有一本書還在那裏。一本書也不複存在。
就在他繼續跌跌撞撞地向前的時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兩個職員攔住他:伊雷內奧·富內斯先生,不要向前再走啦!圖書館中心的地麵上出現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再往前走,你也會陷進去的!
8
這是關於豪爾赫的故事。失明的老人說,自那之後豪爾赫再沒出現,也再沒他的消息,他也許和那幾十萬冊圖書一起沉入了地下的某個深處。後來,富內斯館長給克羅齊寫信做了說明,當然這封信隻能交給別人代
筆。“它足以讓世界發生沉陷”的詩句也是由那個事件得來的。
我點點頭,如果我沒有猜錯,您,應當就是伊雷內奧·富內斯館長。您,應當也出自赫沙家族,是豪爾赫失散的叔叔,對不對?
是的,老人捂住自己的臉,“我是豪爾赫的叔叔,讓豪爾赫麵臨那樣的境遇讓我不得不麵對反複的自責和羞愧。將赫沙家族的徽記斷開就是錯誤的開始。”突然,他顫抖的手指指向我:“我之所以尋到這裏來,和你說起這些舊事,是因為在克羅齊的信中說,他覺得你的身上同樣有赫沙家族的影子,是另一個豪爾赫。他的信讓我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