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家的怪癖那麼多,他們都是一個人來,而且從不和我打招呼,都是麵具一般的表情……我怎麼會問他們的住址?不可能的,先生,我甚至從沒看清過任何一張臉。
告示,報紙,警察,納稅的證明……沒有更好的途徑,所有的途徑都已用過,這個豪爾赫簡直就是大海裏的針,他不肯浮出水麵,誰也無能為力。就在富內斯館長已經決心放棄的時候,重於水流、之前不肯浮出的“針”終於出現在麵前。豪爾赫告訴他,在消失的時間裏他曾赴歐洲旅行,尋訪公元452年被阿提拉大軍摧毀的阿基萊亞城的遺跡,奧雷利亞諾說那裏存在一個隱秘的“環形”教派,他們宣稱曆史不過是個圓圈,天下無新事,過去發生的一切將來還會發生,新建的阿基萊亞城也還將被大軍再摧毀一次……然而豪爾赫卻發現那裏並不存在這樣一個“環形”教派,當地人信奉的理念是:永恒是時間被靜止住了,每個人都活在凝固的時間裏,隻有十歲以下的少年才能穿梭到外麵去,所以他們日新月異,而其他人則不。其實說他們是利維坦教派也許更合適些……
富內斯館長點點頭:“《利維坦》第四章第四十六節,‘他們會教導我們說,永恒是目前時間的靜止,也就是哲學學派所說的時間凝固’。你還發現了什麼?”
沒有再新的發現了。他去那裏旅行多少是
受了斯韋登伯格的蠱惑,他在一則隨筆中談到古老的阿基萊亞城曾存有兩本書:一本是黑的,書裏說明金屬和護身符的功能以及日子的凶吉,還有毒藥和解毒劑的配製方法;另一本則是白的,盡管上麵文字清晰,但沒有人看得懂它的表達……“這兩本書,完全是想象之物,埃曼紐爾·斯韋登伯格卻使用了不容置疑的語氣。”豪爾赫把手攤開:我在準備離開意大利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有人售賣一本萊恩版的《一千零一夜》,我用自己攜帶的全部積蓄終於換得了這本手抄的書,手稿末尾有大衛·布羅迪紅色的花體簽名。然而就在我迫不及待地在路上打開迫不及待地閱讀它的時候,額頭撞在敞開一半的窗戶上,流了很多血。當夜,我開始發燒,感覺口裏苦得難受,喉嚨裏像塞進了一團燃燒著的棉球,《一千零一夜》裏令人恐懼的插圖一次次在夢裏出現……
“那本《一千零一夜》呢?你是不是將它帶了回來?”
沒有。我將它交由保爾·福特先生賣掉了,因為醫藥費需要支付,而我隱隱覺得這本書裏似乎暗含著某種的不祥。我本是想再次將它購回的,但福特先生堅持不告訴我買主是誰,我也沒有更多地追問,我想交由更合適的人也好。等我身體有了好轉,我就從歐洲動身……一回來,我就讀到了刊在報紙上的啟事。我希望這個職位是
我的,富內斯館長,我認為自己能夠勝任。
伊雷內奧·富內斯忽然表現得猶豫:“也許並不像您想得那樣,當然也許並不像我想得那樣……豪爾赫先生,您知道您要找的是什麼嗎?它對您來說是不是那麼必要和重要?”富內斯的頭轉向窗外:“很可能,您永遠也找不到您所要的,它根本就不存在。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它要您付出您承受不了的代價,我得考慮能不能帶給您那樣的後果……本來我也發誓,永遠不招收赫沙家族人的,倒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仇恨,而是……這裏麵也許存有傲慢和妒忌的雙重,我不願意為此思考。我想,再過七天,再給我七天的時間考慮。好吧,豪爾赫先生?”
5
豪爾赫謀得了他所想要的,那就是,讓他沉陷於浩瀚的書籍的氣息裏,這種氣息甚至比承載它們的古堡、木架和來自穆斯塔法二世時期的地毯都顯得古老,它彌漫於圖書館的角角落落,以至於窗外的光線透過它之後都變得暗淡。穿行於書籍氣息中的豪爾赫也相應地變得暗淡,隻有他的眼睛裏偶爾會閃過一絲爍亮的光,就像某個黃昏人們從貓的眼睛裏注意到的那樣。
無疑,豪爾赫是一個稱職的管理員,工作的時候兢兢業業,專心致誌,哪怕這項工作隻是對桌麵灰塵的擦拭。他和另外兩名員工的相處也是恰當得體,保持著禮貌的客氣。很快
,他們就把圖書的順序排列和歸類碼放交給了他,因為他的判斷準確而讓人信服。
伊雷內奧·富內斯圖書館位於科爾多瓦街與玫瑰街的交叉路口向南三百四十米的右側一邊,它是科爾多瓦街上最古老的建築,和它同樣古老的建築們或毀於久遠的戰火或毀於拆除重建,在富內斯先生看來布宜諾斯艾利斯人總有一股盲目喜歡新事物的混亂的、不竭的激情,這股激情已經持續了數百年,不過他們摧毀得很多而建立起來的卻很少。科爾多瓦街是一條僻靜的街道,偶爾還會透露一些野蠻氣息——比爾·哈裏根的“沼澤天使”幫會從惡臭的下水道迷宮裏鑽出來,尾隨一個水手或者別的什麼人,當頭一棒將其打暈,連內衣也扒得精光。因此,伊雷內奧·富內斯圖書館的下午少有人來,其實上午到來的人也不多,不過來自意大利的克羅齊總喜歡下午時光,比爾·哈裏根的“沼澤天使”們竟然從未對他下過手,在他看來所謂的“沼澤天使”完全來自當地人的杜撰,用來恐嚇像他那樣的外地人。嚴謹而刻板的克羅齊先生從不肯相信他眼睛沒有看到的……當然這是後話。
下午空閑起來的時光,豪爾赫會縮在一個固定角落安靜地閱讀,不走動也不呼吸——從遠處看上去他真是不呼吸的,翻頁的動作都很輕,似乎擔心驚擾到居住於書本裏的魂靈。那樣的時
刻他並不存在,存在的是書,仿佛是書頁自己在翻動。他的樣子讓富內斯館長百感交集。
某些空閑下來的時光,伊雷內奧·富內斯館長會招呼豪爾赫一起喝下午茶,他們的話題當然會集中於圖書以及和圖書相關的:《伊利亞特》與《埃涅阿斯紀》中都提到了雅典娜的盾牌,可它們的裝飾性花紋是那麼不同,它究竟證實雅典娜擁有兩個以上的盾牌還是荷馬與維吉爾想象上的分別,從伊壁鳩魯哲學到斯多葛學派,神和自由意誌,從《理想國》到《烏托邦》,再到《利維坦》,尼采的“超人”論與城邦民主……豪爾赫談到他父親收藏有一本1518年在瑞士巴塞爾印刷的《烏托邦》,不過,因為裝訂的問題,它不夠完整,有八頁是連貫的缺頁,其中一頁是插圖。“那本書沒有頁碼標注。我在您的圖書館裏發現了同樣版本的《烏托邦》,它殘破的部分是在最後,不知被誰撕掉了幾頁。”
“我欣賞這種殘破。我都想承認是我做的,雖然並不是。它或許表明人類烏托邦總有其殘破之處,它本來就不具備完整性……它的上麵需要不能完成的通氣孔,任何試圖將殘破修繕完整的做法都會造成災難,事實已經證明如此。”富內斯館長說。他沒有容得豪爾赫爭辯便轉向龐修斯·彼拉多對耶穌的審判——在西蒙·蒙蒂菲奧裏眼裏,這個羅馬總督“是
一個行事大膽但缺乏策略的人,他完全不了解猶地亞的情況”,並說他因“貪贓枉法、暴力、偷竊、毆打他人、濫用職權、大肆處決和野蠻凶殘而臭名昭著”,但在米哈伊爾·阿法納西耶維奇·布爾加科夫所著的《大師和瑪格麗特》一書中,彼拉多則變得怯懦、猶疑和反複無常,他被一種吞噬著腦漿的頭痛病所折磨,是撒旦操控了他。《聖經》,“路加福音”,彼拉多曾多次試圖釋放耶穌,但眾人卻寧可要求釋放巴拉巴這樣的殺人者也不要耶穌……“如果不是釘上十字架的耶穌隻有一個,我甚至懷疑彼拉多有多個重名!他們所擁有的靈魂根本無法在同一軀體裏相處。”
……幾乎每過一段時間,富內斯館長都會和豪爾赫交換一些閱讀的看法。富內斯發現,豪爾赫對哲學和文學的興趣更重,而他則對神學和曆史有較強的興趣;豪爾赫習慣具有冥想的、誇張感的文字,而富內斯則更迷戀“平實的精確”;神秘的“東方”和法蘭西更讓豪爾赫著迷,富內斯的趣味則接近於“西方”,具體一點兒,英格蘭,除了莎士比亞和喬叟之外的英格蘭都令富內斯心儀不已。當然他們有時也會互換,就像在餐廳裏點餐時換上一種平時不太在意的口味。他們會有引經據典的爭執,許多時候那不過是種有意的智力博弈,並不能完全地代表他們之間的分
歧。之後半年,富內斯感覺自己墜落於憂傷、難過、憤怒和爭吵著的記憶裏去的時間少了,他甚至被激起了“少年之心”,希望自己較之清瘦的豪爾赫先生知道得更多些,希望自己在仿佛是抽簽決定正方和反方的爭執遊戲中勝率多些……不過他的視力下降得厲害。他不得不把閱讀時間一減再減,這是另一重的痛苦,有次他當著另一個職員的麵,和正在擦拭椅子的豪爾赫開了個似乎並不恰當的玩笑:我知道自己為什麼不願意聘用來自赫沙家族的人了,因為你們會把失明症也帶給我。
說過這話之後富內斯館長有些後悔,他試圖用另外的話題掩飾。但豪爾赫似乎沒有過於在意,他在意的是另一個問題:館長先生,我在想我們圖書館裏缺少什麼——我感覺到了缺少卻沒有想到是什麼,但現在我意識到了。偌大的圖書館,沒有一麵鏡子,連類似的替代品都沒有。
“鏡子是沒必要的,我覺得,我們可在文字中照見更清晰的自己。”正在走下樓梯的伊雷內奧·富內斯館長說得斬釘截鐵,“在我接手這座古堡將它變成圖書館之前,這裏是有鏡子的,但我到來的第一件讓我至今仍感到榮耀的事,就是把所有的鏡子都拆毀了。‘自我,從來不存在於你可見的麵孔中,它隻在潛意識和無意識中才能保留’,這是榮格在《無意識心理學研究》中提
到的。”
“尊敬的先生,您提到了‘自我’。我突然想,它,或許是我要在您的圖書館裏尋找的。”
6
你是說,豪爾赫先生是為了尋找“自我”來到圖書館的?與其尋找,倒不如掩藏起來。老人的表情有些淒然,長久的失明已使他的眼窩沉陷,仿佛塗有一層不經意的灰。米蘭·昆德拉說,當我們雀躍著把一扇大門打開,以為自己進入了天堂,而當大門關閉起來的時候我們才發現自己是在地獄裏……這樣說發生在豪爾赫身上的事也許並不準確,但我一時找不到更好的表述來說出我的感覺。豪爾赫以為找到了糖果,沒想到的是災難已經尾隨而至……
你是說,豪爾赫先生因為尋找“自我”而遭遇到了災難?那,災難是什麼?是給他帶來了痛苦還是要了他的命?老人搖搖頭,你還是先聽我把這個故事講完吧。它已經接近了尾聲。“尾聲往往是最尖利的部分,它的敘述者總是遮遮掩掩,在逃避它的到來……”老人引用了博爾赫斯的詩句,他說,引用博爾赫斯是豪爾赫先生的習慣,盡管在富內斯館長麵前他多少有些收斂。
回到失明老人的故事中……豪爾赫簡直像著了魔,這個“自我”像磁石那樣吸住他,讓他更為專注,更為廢寢忘食,也更少享樂——如果真有享樂這回事的話。“先生,豪爾赫先生不能這樣下去。”職員們找到富內斯
館長,他們表現得憂心忡忡,“這樣會把豪爾赫先生毀了的。”於是,他們拉著豪爾赫玩擲骰子遊戲,玩施卡特牌,用塔羅牌為明天的黃昏算命,去玫瑰街上的地下餐館,吩咐樂師們演奏探戈和米隆加舞曲……米隆加像野火一樣從大廳的一頭燃燒到另一頭,然而隻有豪爾赫沒有被點燃,他微笑著看著來回的火焰,而自己卻是一個絕緣的存在。令人氣憤和啼笑皆非的是,在那個混亂的、喧嘩的、充滿著碰撞的環境中,豪爾赫竟然還帶著書,他在角落裏將帶有自己體溫的書從懷裏掏出,一頁一頁地看下去。“這樣下去會把豪爾赫先生毀了的。”他們說。
伊雷內奧·富內斯倒覺得並沒什麼,他憂慮的是別的事,譬如之前看到的一句具有暗示性的箴言和自己的眼睛。醫生已來看過多次,他沒有良策,隻有減緩的辦法,這些辦法更多是安慰性的。“我們家族中的男人多有中年失明的遺傳,我想,這也許是赫沙家男人們所謂博聞強記的原因之一,他們試圖在失明到來之前多看一點,多讀一點,多記一點,反正過早的失明終是難免的。”豪爾赫說道。那是下午茶時間,伊雷內奧·富內斯在亨利·柏格森的談話錄裏發現了一段關於“自我”的新穎描述,而它卻在豪爾赫那裏已是舊識。“富內斯館長,我也一直有個疑問……我總覺得,您和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