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鏡子,與圖書館(1 / 3)

※自我,鏡子,與圖書館

1

關於博學的豪爾赫,由阿根廷國立圖書館編撰的《名人記》中並無任何相關記錄,我知道這個名字是因為來自意大利的克羅齊#pageNote#0——作為訪問學者他曾在六十九歲的時候前往阿根廷,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生活了三年。《精神哲學後記》專門談及豪爾赫對他的幫助和影響,他說假如沒有與豪爾赫的遇見,他幾乎不可能完成這部書,知識廣博的豪爾赫給過他諸多的教益,“幾乎沒有一本他沒有讀到的書,反正,我所知的所有書竟然全被他讀過,而且大部分可以背誦”。後來,豪爾赫再一次在克羅齊的文字中出現,《詩歌集》,他被塑造成一本移動的圖書,這一形象應是從英國詩人丁尼生的《食荷花人》中移用來的,它們共同提到了“書籍的重量”,並說“它足以讓世界發生沉陷”。讓我產生興趣的就是充滿著誇張的這句話,但是《詩歌集》提供給我的很少,那首提到了豪爾赫的詩歌的核心在於描述玫瑰街角的黑玫瑰:

黑玫瑰,它們仿佛是用墨水和血寫下的“火焰”在風中燃燒成一團團憂傷的灰燼;

足夠久遠,足夠滄桑,

沉積的記憶在它們的“黑”中布滿了斑紋

隻有博學的豪爾赫才能把斑紋裏的秘密讀懂……

幾年來,我忙於諸多紛繁的事務而“遺忘”了豪爾赫,甚至遺忘了我曾給克羅齊寫過一封長信,

在向他求教藝術美學的有關問題時隨便詢問過有關豪爾赫的情況——或許因為身體的原因(我的信寄出去不到一年,克羅齊便帶著悲欣交集離開了人世,他死於食管癌)克羅齊沒有回複——直到前幾日,一位雙目失明的瘦高老人在黃昏時候敲響我的房門,他是在書信和好心人的雙重幫助下才找到這裏的:是克羅齊,是他的原因我才來的。關於豪爾赫,也許尚在人世的人們當中,沒有誰比我了解更多了。

下麵,即是豪爾赫的故事,它來自那位失明老人的講述。不過,出於讓故事更流暢些、更生動些的想法,我略略地添加了一些連貫性的詞,一些不影響真實性的渲染——我想讀者能夠理解我的做法,我要讓它符合“小說的倫理”。

2

豪爾赫的少年時代我們無從得知,當他在這篇文字中出現的時候就已經是中年,我們所能知道的是他來自以博聞強記著稱的赫沙家族,據說是這個家族裏唯一的男丁。同樣是據說,這個赫沙家族的徽標是一枚小小的彎月,彎月下麵是由難以理解的羅馬文字組成的拱門。失明的老人否認了這一說法,他說根本沒有彎月的存在,所謂的彎月其實是被尖刀刻上去的痕跡,就像玻璃上的裂紋,它是古老的赫沙家族兄弟失和的象征——出於自尊和虛榮,赫沙家族掩蓋了真實,才將那道有力的劃痕解釋為彎月

。“但由此,赫沙家族也遭受了詛咒,近百年裏,這一家族中的兄弟在成年之後全部分道揚鑣,相互不再往來,直到豪爾赫的父母隻生了一個兒子。”老人語調平靜,端著咖啡的手有些略微發抖,他看不到沾著杯子滴到桌麵上的咖啡。

豪爾赫出現在老人的視野中,是因為他來到名不見經傳的伊雷內奧·富內斯圖書館,競聘一個圖書管理員的職位。富內斯館長親自接待了他,館長對豪爾赫的到來似乎有些驚訝——我們沒有張貼任何的告示,沒有向任何人談起過,你怎麼知道我們需要一個圖書管理員?“不是您需要,有需要的是我,富內斯館長。我聽我父親在很早之前說過,您的圖書館裏,有我所需要的,雖然具體是什麼我也並不清楚。”

“我們並不需要管理員。”伊雷內奧·富內斯回答,“您的需要不能成為我會將你留下來的理由。我想,您還是去別處看看吧,也許您所需要的更容易找到。在我這裏,隻有一些冷僻得無人問津的書。”

……豪爾赫沒有獲得他所需要的職位,盡管看上去他已經贏得了富內斯館長的一些好感。在送豪爾赫離開時,富內斯館長很是隨意地問了一句,現在是幾點鍾啦?這個問話屬於自言自語的性質,所以館長並沒有期待回答而是問過之後繼續向外麵走。走在前麵的豪爾赫沒有停頓也沒有張望,同樣很

隨意地說出,先生,現在是下午四點四十七分。

“您是赫沙家族的?”

“是的,先生。我是路易斯·赫沙的兒子,我的父親,是去年秋天的時候去世的,他死於十月三日清晨七點二十一分。”

“願他安息。願藏在你們家族頭腦裏的時鍾不會再驚擾到他。”

3

老人向我講述了豪爾赫與富內斯的第一次相見,豪爾赫的背影消失在科爾多瓦街街角的深巷裏富內斯館長才收回視線,認真地看了兩眼剛從懷裏掏出的懷表,它早停了,停在一個模糊的時間點上。這時天空突然烏雲密布,南風又在推波助瀾,街上樹枝亂舞,仿佛是一群不安分的魂靈操控著它們。富內斯急忙轉回他的圖書館,將已經到來的暴雨關在了外麵。那時候,他竟有些悵然若失,心裏惦記著赫沙家的豪爾赫是否躲得過暴雨,被淋濕了沒有。

老人說,伊雷內奧·富內斯在之後的半年裏沒有再見到豪爾赫,但他時常會想起那個下午四點五十一分突然聚集起來的烏雲,天空黑暗得毫無征兆,隨後碩大的雨點便傾瀉而至,藏身於樹枝間的魂靈們一定來不及躲避。半年之後,豪爾赫又一次造訪了位於偏僻郊外的伊雷內奧·富內斯圖書館,看上去他比第一次到來的時候還清瘦了許多,他依然試圖謀求圖書管理員的職位——它很可能是一本隻有在您這裏才能見到的書。它也許像傳說中

的“阿萊夫”那樣包含了整個宇宙……我說不好。

根本就沒有這樣的一本書。伊雷內奧·富內斯先生說,沒有哪本書會包含整個宇宙,任何一本偉大的書也都是有缺陷的,包含整個宇宙的書即使是傳說中的穴居永生人也寫不出來。何況,他的這家私人圖書館藏書雖然也算浩瀚,但每一本藏書都是他親自購買的,他並不記得有這樣的一本書,絕對沒有,如果出於尋找這本書的目的而充當圖書管理員的話,豪爾赫先生肯定會大失所望。

倒也不是……豪爾赫解釋說,他並不清楚自己要尋找的是什麼,也許並不是一本書,也許是浩瀚圖書的總和,也許都不是書,它甚至連空白的紙張都不是——但豪爾赫堅信自己會在伊雷內奧·富內斯館長的圖書館裏有所得,即使這個所得沒有自己所想的那樣巨大。“圖書管理員的職位足以讓我安心,我會把其他的所想都看成是多餘的非分。有首《天賦之詩》:天堂,應當是一座圖書館的模樣……”

“博爾赫斯故弄玄虛的昏話你也信。他本身是條走火入魔的蟲子,卻總以為自己是悉達多那樣的求知者。他可憐的命運就像一張塗滿了字跡的紙片,字跡完全地遮住了他。”富內斯館長的語氣裏帶著嘲諷,“豪爾赫,圖書會淹沒你,它們就像被壓縮裝進袋子裏的迷霧,甚至會擴展你的偏見,讓你看不到真正

的生活。我們……我們中的失明者已經夠多了。”

“可您也建了這座圖書館。我覺得,您的博聞強記應該不遜色於任何人,包括赫沙家族。我甚至覺得您似乎和赫沙家族也有什麼淵源。”談到赫沙家族,豪爾赫的神情暗淡了下來,他說富內斯館長應當了解,赫沙家族一直被過早到來的失明症所困擾,這份遺傳似乎沒放過任何一個男人。為此,他父親一直憂慮,現在則輪到他了。“從不認錯的命運對一些小小的疏忽也可能毫不留情。”豪爾赫說道,“隻不過,我們家族的疏忽是上帝給的,但我們每個人都不得不擔責。”

“悲劇無非是讚美的藝術。”富內斯館長借用埃內斯特·勒南的詩句勸慰豪爾赫樂觀些,相對於他人和整個人類,赫沙家族的命運也許好不到哪裏去,然而也壞不到哪裏去,而博聞強記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不能算是太壞的事。安慰歸安慰,富內斯館長始終不肯允諾圖書管理員的職位——這座圖書館裏已經有兩個職員,雖然表現平平但也沒出過什麼大錯,足以打理好這座古堡建成的圖書館,平常的維護和新書的購進又時常讓富內斯館長感覺資金拮據,無力再雇用豪爾赫先生,為此他也很是遺憾。

盡管聘任的協議仍未達成,但這不妨礙兩個人交談甚歡,兩個人談論著“驕傲的拉丁文”,洛蒙德的《名人傳》、基

切拉特的《文選》、朱利烏斯·愷撒的評論集與普林尼的《自然史》,談論著但丁、勞倫斯,維吉爾的《牧歌集》與荷爾德林,談論著永恒、無限、死亡、失明和輪回……豪爾赫離開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二十一分,不過他們依然有勃勃的興致,這份興致讓他們錯過了平時的晚餐時間。九點十八分,豪爾赫在門外揮手,隨後他馬上報出了準確的數字對自己進行修正,“看來,時間真是相對的。我大腦裏的時鍾已經變慢。”

富內斯館長再次向豪爾赫表示了遺憾,他抬頭望了望頭頂的星辰和彌漫著的涼意,“我想這次,您應當不會再遭受什麼暴雨了。”

4

從不認錯的命運對一些小小的疏忽也可能毫不留情。後來富內斯館長時常會想起豪爾赫說過的這句話,他想起,它出自博爾赫斯的《南方》——老人說富內斯館長曾和博爾赫斯有過一些交集,兩個人相互都有輕視,若不是富內斯館長購得了威爾版的《一千零一夜》,若不是他迫不及待地想察看這本書的品質、內容和插圖而被敞開的玻璃窗劃破了頭,也許他永遠也不會記起博爾赫斯曾說過這樣一句話。這句話,竟然讓富內斯館長對豪爾赫也產生出一點點不那麼友好的看法,它是一種很潛在的陰影。

這個劃傷竟然讓富內斯館長的額頭流了很多血,淩晨兩點三十六分他就醒了,感覺

口裏苦得難受,喉嚨裏像塞進了一團燃燒著的棉球,高燒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威爾版《一千零一夜》裏令人恐懼的插圖一次次在他的噩夢裏出現。“八天過去了,長得像八個世紀。一天下午,經常來看他的大夫帶了一個陌生的大夫同來,把他送到厄瓜多爾街的一家療養院……”坐在車上,富內斯又想起博爾赫斯《南方》中的語句,自己遭遇的竟然和他小說裏的境遇顯得那麼相似,真是令人諷刺。富內斯想,如果按照《南方》所講述的,接下來在經曆一係列的檢查治療之後自己的身體會獲得好轉,然後去南方療養,然後在南方送命,遭遇所謂“充滿浪漫主義的死亡”——如果真是那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預知自己之後的遭遇總是有些怪異,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擺脫那個結果。“一般而言,大家總說書籍是對生活的模仿,可在我這裏將是生活模仿了書……”身體像炭一樣熱的富內斯館長還偶發奇想:如果當年自己和博爾赫斯成為朋友,落在他的小說裏也許會是另外的結果,至少遞到自己手上的匕首會長一些……

生活從來不會完全地模仿書籍,從來不會,哪怕它在一個時段顯得過於相似。從厄瓜多爾街的療養院裏出來,富內斯並沒有去南方的打算,包括他的主治醫生也沒有提過這樣的建議,他又回到了舊生活,而和

博爾赫斯的故事輕易地岔開了。不過這次劃傷給富內斯館長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他的視力遠不如前,眼前總是有幾個模糊的、跟隨他視線來回晃動的黑斑,書上的字跡也多出了重影,讀上一段時間他的眼睛就會流出淚來,有些木木的疼。

富內斯館長不得不大量縮短自己每日的閱讀,空出來的時間都被他填充到讓他憂傷、難過、憤怒和爭吵著的記憶裏去,他的日子隨即變得備受煎熬。在煎熬中他做出決定,聘請豪爾赫先生做伊雷內奧·富內斯圖書館的管理員。這個決定也許在他被高燒折磨著的時候就已經做出了,隻是他沒來得及告訴自己。

然而豪爾赫沒有留下過地址,確實沒有,否則隻要掃上一眼,富內斯館長也會記住它的。他沒給豪爾赫這樣的機會,現在,輪到他為機會的錯失而懊惱了。憑借記憶,他去赫沙家的舊宅,得到的消息讓他失望:和《馬丁·菲耶羅》的寫作年代一樣久遠的赫沙莊園早已被拆成六塊分別賣掉,新主人們都不知道豪爾赫的名字和他搬到了哪裏,甚至連曾經顯赫的赫沙家族都沒聽說過。這也可以理解,商業時代的河水當然會衝走一些舊時期的木樁、沙子或者別的什麼,這條河流隻會保留對它有用的遺跡。墓地——墓地是不會輕易變賣掉的,富內斯向人打探,得到的消息又一次讓他失望:真不知道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