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故事
※小說家馬爾丹,和故事裏的瑪格萊娜
法國作家馬塞爾·埃梅#pageNote#0在一篇題為《小說家馬爾丹》的文字中曾提到,“從前有一位小說家,名叫馬爾丹,他總是情不自禁,將書中的主人公甚至是次要人物處理死掉。所有這些可憐的人物,在開頭一章都精力旺盛,滿懷希望,到末尾二三十頁時,就像得了傳染病似的,往往正當壯年就一命嗚呼……”當然馬塞爾·埃梅也承認,“其實,馬爾丹是個心地非常善良的人。他十分喜愛他的人物,巴不得能讓他們活得長久些,但是他卻無能為力。”
如果我們熟悉馬爾丹的寫作,會發現埃梅的陳述是一個事實。的確如此,馬爾丹其實很愛他筆下的人物,小心翼翼,傾力地嗬護著——他甚至會用自己的血液來喂養那些人物,這是他在小說《拉卡丹的昨天》中反複提到的句子:“但他們,那些小說人物終會走向某種馬爾丹無法控製的結局,一個個令人憂傷地死去。”這也讓馬爾丹異常地痛苦,他甚至一度懷疑控製著他的手的不是“上帝”而是“撒旦”,在他心目中,“上帝”不應有這般的狠心。每次一篇小說寫完,馬爾丹都感覺自己的一些血肉和骨骼被抽了出去,那些人物的死亡也是他部分的死亡,兩者是那麼地相像。
每次,一篇小說寫完,馬爾丹都會極其痛苦地喝下兩大杯杜鬆子酒。他
要用一種苦味抵抗另一種苦味兒,用一種辛辣感抵抗另一種辛辣感,然後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原來,寫作是這樣痛苦的一種事業,”馬爾丹一百次地發出同樣的感歎,“可我又不能擺脫。”
好啦,下麵我要講的,就是小說家馬爾丹的故事。
小說《阿爾芒狄娜》為馬爾丹贏得了巨大的聲譽,“巨大”這個詞是馬塞爾·埃梅用的,他還用到了“轟動”——如果不是他,我一定會更為審慎地描述馬爾丹的成功,畢竟我對法國文學了解得不夠充分,而且不太在意作家們的傳記。那,往往是另一重的虛構,他們總是遮遮掩掩,不會有一個人給這個世界留下什麼信史,就連《懺悔錄》中的盧梭也是如此。同樣是出自馬塞爾·埃梅之口,他說馬爾丹的小說《阿爾芒狄娜》“不到半年的時間,這部小說僅僅在法國就整整銷售了七十五萬冊”——真是一個了不得的數字。
《阿爾芒狄娜》的成功讓馬爾丹興奮,甚至有種微微的眩暈,當然這種眩暈感,部分來自酒精。馬爾丹的應酬多了起來,他不得不會見更多的出版商、名流和名媛,以及傳記記者的采訪。挾帶著這份微微的眩暈感,馬爾丹開始了新的創作,一部題為《櫻桃與遠處的船帆》的長篇小說。
他寫得很快。那份夾雜了更大成功的期許的創作喜悅仿若是一劑嗎啡,讓他克服漫長的寫作
所帶來的疲倦,而一向專橫的出版商此時變換出的嘴臉更使他小有幸福。“終於,不用顧及那些苛刻要求、向他妥協了。這樣的寫作才是一件真正快意的事啊!他總想幹涉小說中人物的命運——雖然,正是因為他的幹涉,《阿爾芒狄娜》才沒有人物死亡。但我還是反感他的幹涉,要知道,我自己都不能幹涉人物的命運,隻能任由他們自己走向……現在好啦,《阿爾芒狄娜》給我提供了道路,在這部新小說裏,將再沒有一個人走向死亡,就是大盜羅道爾夫也不必有所不安。嗯,他的命運當然還是會多舛,但他終會好好地活下來,相對於活下來,身上多幾道傷痕又算得了什麼。”
……盡管小說家馬爾丹沒有明確,但我們基本可以認定《櫻桃與遠處的船帆》是一部充滿浪漫氣息的愛情小說。位於諾曼底的一座城堡裏,一場盛大的宴會正在進行,跟隨母親來到城堡的瑪格萊娜與眾多的女伴們乘著間歇來到櫻桃園。她和女伴們聊著時興的話題,聊著充滿了無聊幻想和瑣細小心思的流行小說,以及《拉摩的侄兒》。瑪格萊娜並無多大的興趣,她一邊禮貌地點頭,一邊移向牆角,望向遠處的大海和隱隱的船帆。這時,宴會突然出現了騷亂,原來,一個名叫羅道爾夫的江洋大盜悄悄溜進了城堡,他不僅在眾目睽睽之下喝掉了仆人送上的
金箔酒,並且將小穆德呂伯爵心愛的凡爾賽銀酒杯盜進自己的懷裏。若不是喝醉的、讓人討厭的奧杜波瓦糾纏住他非要談自己所經曆的風流韻事,而急於擺脫的羅道爾夫顯現的慌亂被站在一旁的蘇必龍警官注意到的話,這個臭名昭著的江洋大盜將以大搖大擺的姿態走出門去,而讓那些丟失了物品的顯貴們相互猜忌……經曆一番喧嘩與混亂,羅道爾夫闖到了櫻桃園,他在急速的穿梭中碰到了瑪格萊娜的杯子,在杯子即將落地的時候羅道爾夫伸手接住,並將水杯遞還給瑪格萊娜,然後轉身,從懷裏掏出一條長長的繩索,然後就是“他簡直像一隻敏捷的猴子,充分地利用著繩索所蕩出的弧度,輕盈地飛下了城堡……”
兩個人的第一次相遇給瑪格萊娜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甚至記下了羅道爾夫脖頸處的一道傷疤。但她從未想到自己會和這個人再次相見,畢竟,她和他屬於不同的生活,而傳說中江洋大盜的名聲也並不怎麼樣。那時,情竇初開的瑪格萊娜暗戀著一個在卡斯特蘭的小有名氣的詩人,而詩人放蕩的、混亂的情感生活又令她痛苦不已……這一日,她從詩人常待的咖啡館裏帶著一點點的憔悴走出,突然發現迎麵走來的那個戴禮帽的紳士竟然是羅道爾夫,他的偽裝未能騙到她,尤其是脖頸處那條淺淺的傷疤。於是,她突發奇
想,決定跟蹤這個江洋大盜,看他偽裝成這個樣子究竟是想做什麼……我當然不應當複述馬爾丹寫下的整個故事,餘下的隻能用最為簡略的方式說出:在交往和了解中,瑪格萊娜不能自已地愛上了羅道爾夫和他的那種生活,她在羅道爾夫那裏發現了一種熾烈的純潔性;而江洋大盜竟也不自覺地愛上了瑪格萊娜,他原以為永遠不會如此。兩個人都在冒險。兩個人,也都在煎熬。
“我甚至,能聽到他們因為強烈的渴念而產生的劈裏啪啦的火花,我不得不朝著紙頁上吹氣,免得這些火花把我剛寫下的紙張燒毀掉。唉,當一名作家是多麼地艱難,我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有一點點的不合適……在小說的最初,我原本沒有想讓羅道爾夫和瑪格萊娜會這樣地靠近,我甚至想讓瑪格萊娜在走近羅道爾夫的船的時候失足落水,而感染上肺炎……”
“你,親愛的馬爾丹,你不是又想把女主人公解決掉吧?”出版商伸出肥胖的手敲敲咖啡杯,“大家剛剛欣喜地發現你筆下的人物可以不死,你又來這一套,我代表你最最堅定的讀者表示難以接受……”“不不不,不會,這一次不會再有誰死去,如果不出現特別的意外的話,就是不斷冒險、行走在刀尖上的江洋大盜也不必有這樣的擔心。我現在想的是,如何避免兩人之間不斷閃現的火花將我寫到
一大半兒的作品燃燒掉。我想,我需要一些錢,一點兒的預付金……”
沒有問題。出版商第一次那樣暢快,飛速地從胸口的衣兜裏掏出支票,填上一個數字。“記得,這本書裏不需要死亡,死亡是能夠侵蝕到整本書讓它發臭的毒藥。我希望他們在文字的最後一頁都活得好好的,無論是否能在一起。”
“他們將會克服一切困難,你知道,我一直在試圖讓困難加劇,支配我手的力量一直迫使我這樣。我已經無法控製他們的相愛,無法控製他們相愛中的那份熾熱——他們就要進入到真正的愛情裏啦,還有大約三個頁碼。明天……明天我會有些事做,讓惹人愛憐的瑪格萊娜再多等一天吧,盡管我和你都已經了解她的急迫。我和馬蒂厄·馬蒂厄在明日中午有個約會,鴨絨酒吧,你知道他為《阿爾芒狄娜》的完成提供了很多……”
我或許需要再次提及小說家馬爾丹的暈眩。它是來自意外成功的興奮;來自酒精,它的作用不能不提及;來自勞累和疲倦,畢竟長篇小說極為需要體力——還有一層可能是,小說家馬爾丹很可能患有血壓方麵的疾病,不過他從未朝這個方向想過也沒有做過相關的檢查。總之,他時有暈眩,在小說《阿爾芒狄娜》獲得巨大成功之後更為明顯。
第二天,馬爾丹帶著輕微的暈眩感出發,穿過馬路,準時地趕到街角處
的鴨絨酒吧,一間麵積不大的小酒館。在走進小酒館之前,他先和露天座上的兩位顧客打了個招呼,盡管馬爾丹並不熟悉他們,是他們先把暈眩著的小說家馬爾丹認出來的。在酒館裏,馬爾丹和希望體操協會的拉貝杜利埃打過招呼,他是一個成功的商人,與馬爾丹早就認識,但在《阿爾芒狄娜》成功之前拉貝杜利埃總裁總是有意無意地忽略馬爾丹的存在,但這時已經不同。他讓服務生端給馬爾丹一杯龍舌蘭,熱絡地邀請馬爾丹參與他的希望體操協會所組織的戶外活動,馬爾丹不失禮貌地拒絕了他,但答應在適當的時候會出席拉貝杜利埃希望體操協會的酒會並做簡短的發言。詩人、馬爾丹的好友馬蒂厄·馬蒂厄繞到前麵,用他碩大的擁抱將拉貝杜利埃隔開:“哦,誌得意滿的老兄!看看你身上的得意,就要把你肚皮上的扣子撐開了!而我,還是那個遭受詛咒、遭受唾棄的孤兒,鑲嵌在馬口鐵上的阿馬拉珍珠!……想想吧,你的成功建立在你放下了屠刀、接受肥胖的出版商規劃的結果之上……你竟然不帶半點兒羞愧的表情。哦,老兄,你在我麵前假裝一下也行啊……”
下午的某個時分,教堂的鍾聲響過不久,卡斯塔蘭穀物市場街區那邊傳來一陣馬蹄聲,而小說家馬爾丹也正從酒館裏搖晃著走出來,帶著他加重的暈眩,試圖橫
穿馬路。馬車不知道受到了怎樣的驚嚇;而馬爾丹也已經走到了路的中間,可能的暈眩讓他想不到躲閃——行人們趕過來,值勤的警察也趕過來,臉色慘白的馬車夫也趕了過來,酒館裏的馬蒂厄·馬蒂厄和拉貝杜利埃也趕過來,很快拉貝杜利埃就消失了。他們看著馬爾丹臉上和胸口處的血,試圖……下午四點十分,總是情不自禁地將書中的主人公甚至是次要人物處理死掉的小說家被送進醫院。而在此之前,他就已經離開了人世。
他,死啦?小說家馬爾丹就這樣去世啦?
是的,確實如此,心地善良的馬爾丹死於一場可怕的車禍,受驚的馬蹄和沉重的車輪分別踩踏、碾壓了他的胸口、大腿和額頭,讓他頭腦裏的暈眩一下子擴大了數百倍,然後沉入黑暗中去。那時,醫院外麵的陽光極為燦爛,爍亮得讓走在路上的人都感覺暈眩。
“唉,那個作家,那個總是習慣把人寫死的作家,他,去世了……”
“可憐的人,他才剛剛獲得了成功,也許正是成功要了他的命……”
“怎麼會?昨天,我還看見……”
“那,他的故事連載……我的上帝!他怎麼能這樣結束!這個可恨的馬爾丹竟然就這樣掐滅了我的期待!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他饒恕,該不該把他饒恕……”
夜黑下來的時候,關於小說家馬爾丹的話題就在慢慢地消散,盡管城市的遠
處暫時還不知道他已經死亡。第三天,第五天,關於小說家馬爾丹的話題則更為縹緲,他已經悄悄地沉入遺忘之中。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遺忘了他——不是,他的死亡,至少讓兩個人心痛不已,悲痛欲絕——那兩個人就是馬爾丹新小說中的人物,大盜羅道爾夫和可憐的瑪格萊娜。要知道,小說家馬爾丹的死亡也許對別人來說並不意味著什麼,也不會影響到他們的生活,哪怕是上一篇小說中出現的阿爾芒狄娜和蘇必龍,然而對羅道爾夫和瑪格萊娜來說則完全不同:小說家的死亡使他們的生活出現中斷,他們隻能停在那個滿懷火焰和渴念的十字路口……如果不是小說中的這兩個人物,你是無法“完整地”理解到他們的痛苦的,不能,絕對不能。
瑪格萊娜一直在哭泣。她的淚水已經慢慢地洇透了紙麵,若不是那些日子陽光充足,說不定馬爾丹寫下的《櫻桃與遠處的船帆》會變得濡濕,上麵的字跡變得不可辨認。而同樣痛苦著的、不吃不喝的大盜羅道爾夫,則砸碎了船上的鏡子、羅盤和一切放置在身邊的物品,把魚叉和繩索也丟進了大海。夜深的時候,你甚至能聽到從紙頁中傳出的哀號,和海上的風聲混雜在一起。
“我記得你說過,你曾從書頁中穿出去過,曆盡種種的艱險到過外省的小城……告訴我,你是怎麼做到的?”瑪
格萊娜來到海邊,看上去,她比之前更加清瘦也更加堅毅。
“很難做到,真的。我當時……幾乎是蛻掉了一層皮,我難以向你描述那種痛苦……好吧,我告訴你出去的方法,但我真不建議你出去。太難了,我不忍心讓你也遭受那種痛苦……”
“那種痛苦,那種痛苦,難道那種痛苦比現在的痛苦還要更痛苦嗎?羅道爾夫,如果你真的愛我的話,那就把你知道的告訴我,我必須……親愛的羅道爾夫,我拯救的不隻是馬爾丹,還有我們和我們的愛情,你應當明白。如果我們在這裏被卡住,那才是最最可怕的地獄呢!我覺得自己正處在火焰的中央,正在幹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