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影子,像是其他
偶爾,奶奶會隻言片語地提到我的爺爺。在我的感覺中,奶奶嘴裏的爺爺像是一道影子,或者別的什麼——反正,是一種稀薄的、抓不住也摸不到的“漂泊之物”,一種似乎不那麼真實的存在。在奶奶的隻言片語中,爺爺有太多的名字,譬如“你爺爺”,譬如“他”,譬如“不著家的”“睡窩棚的”,譬如“死鬼”“癆病鬼”“勝兒他爹”“瘦兔子”“瘋子”。還有的時候,爺爺會被奶奶完全地省略掉,她直接從事件講起。聽著聽著我才意識到,哦,原來她在說我的爺爺,原來,她又記起了他。
“癆病鬼”是奶奶提到爺爺時最最常用的稱謂,是故,從未見過麵的爺爺在我腦袋裏一直是一個穿著長衫,瘦瘦的,偶爾會咳一點兒血出來的病人形象,他弱不禁風,麵色蒼白……我父親最聽不得這個稱呼,他隻要聽到,就會對著奶奶一次次糾正:他得的可不是癆病,而是肺結核,不是一碼事兒,不是一種病,他是肺結核——“咱娘強,你更強。”母親對父親的所謂糾正很不以為然,“癆病,不就是肺結核嗎?怎麼會不是一碼事呢?你沒學過醫,你不懂。”母親在公社裏當過兩年零三個月的赤腳醫生,這段經曆足夠讓她鄙視父親更為可憐的醫學知識。“就不是一碼事兒!要不然,有了癆病,怎麼還有肺結核
?都叫癆病或者都叫肺結核不就行了?”父親也不肯認輸,隻要奶奶再在他麵前提到我的“癆病鬼”爺爺,他還會固執地糾正,盡管他的糾正對我奶奶起不到半點兒的作用。
那個癆病鬼躲在樹園子的窩棚裏。他可鬼著呢。有幾次我去找他,本來他就在那個破破爛爛的窩棚裏,可我就是沒看到他。要不是我出來的時候他從後麵叫我,我怎麼也想不到,癆病鬼藏在那裏。
那個癆病鬼,一天天就是咳,就是咳。他藏著錢呢。我早知道,他藏著呢。可就是不肯抓藥。我說你就等死吧!癆病鬼還笑。我說你天天東躲西藏,就知道東躲西藏——你想沒想過,你被二鬼子抓去?像林蒼那樣?癆病鬼還笑。
不怕?瞎說,他怕著呢!有一天半夜,癆病鬼敲門,我打開門,他在家裏換了一條褲子然後就朝外麵跑,我喊他他也不回頭。什麼味?我低頭一看,褲子都是濕的,都是他尿的!那時林蒼和林強都還沒死。林蒼說他們從濱州回來,半路上遇到二鬼子檢查。二鬼子壞著呢!他們摸人的手,摸人的肩。癆病鬼讓人家抓住手就嚇傻了。他說自己的確不是種地的,是教書先生,沒書可教了才去販賣布頭什麼的……人家當然不信啊!路邊還綁了三五個呢,他們被打得鬼哭狼嚎,就因為手上沒有繭子。癆病鬼嚇傻了,他哆嗦成一個兒,有個二鬼子笑
起來:看,這家夥尿褲子啦!林蒼說,你爺爺因為這泡尿救了自己。一個經人一嚇就尿褲子的人,怎麼會是當兵的,怎麼會是地下黨?他們又故意折磨了他一陣兒,然後把他放了。放了,癆病鬼就和林蒼他們逞能,就說自己本來就內急,眼看要躲不過去的時候急中生智,有意把尿尿在了褲子裏……
他怕。要不怕,他也活不下來……癆病鬼後來還跟我解釋,說自己是故意的,是急中生智,先把自己救下來再說……他可鬼著呢。閻王叫了幾次都沒把他叫去。要不是他和挨千刀的四賴子換了命……
對於奶奶的這個說法,我父親一直不以為然。他承認,我爺爺怕過,但這不能證明他是懦夫,隻能說,他是一個珍惜生命的人,他這麼一個珍惜生命的人,卻投身革命,幹一項“要命”的事兒,恰恰說明他是勇敢的。父親也有他的證明,甚至,他的證明來自市誌和當地的資料彙編。我母親對父親的證明也不以為然,她的例證是自己的舅舅,“前些年,他說自己打傷過一個日本兵,後來那個日本兵就被他打死了;去年,報紙上又登采訪,他一個人就殺死了三個日本鬼子,明年可能更多……”
那個癆病鬼,什麼也沒給家裏留下。他還給小花傳上了病。
我母親說,這才是我奶奶心裏的症結所在,奶奶對爺爺的怨氣和憤恨皆是由此而起。母親
說,小花是我的三姑,活到六歲,據我父親說她一向乖巧,一副討人憐的樣子,腮一直是紅紅的。“那時候她就已經病啦!當時,兵荒馬亂的,沒有誰能把命當命。”母親說,我爺爺的肺結核沒有傳給奶奶、我父親和四叔,卻傳給了三姑。在三姑咳了幾天的時候,奶奶去村外的窩棚裏去找我爺爺——這並不好找,我爺爺居住的地方常換,十裏八村廢棄的窩棚都被他睡遍了。奶奶求他,拿出幾塊銀元來給女兒抓藥,就算是借他的也行。好說歹說,一臉難色的爺爺終於從一棵槐樹的下麵扒出了一塊銀元:“這不是咱的。你記得,咱得還。咱得還上。”
我母親說,爺爺的那塊銀元並沒有起到任何的作用。大夫來了,也抓了藥,但我三姑還是一日病重一日,最後,她都照看不了自己的弟弟了。你四叔也懂事兒,他拉著姐姐的手不哭不鬧,你三姑留給他的雞蛋羹一口也沒吃。我母親說,奶奶又去找爺爺要錢,爺爺告訴她已經沒有了,一分也沒有了,都發出去了……“其實他有。你爺爺吧,這個人……當年那些人,都這樣。也不是他一個。”
爺爺是地下黨。1996年出版的《濱州市誌》上有他的名字,職務是中共地下黨濱州區委副書記。他負責整個濱州區地下黨的活動經費。《濱州市誌》曾專門提到一筆,他在負責這部分“黨的
資產”的時候,沒丟過一分錢,也沒把一分錢用在自己的身上。據說這項內容是我父親到市委史誌辦“要來的”,他向“兜裏習慣插兩支鋼筆”的寇永革詳細地講述了我爺爺的故事,他的遺產和奶奶心裏一直化不開的結,直到把自己說得淚水漣漣,把專心記錄的寇永革也說得淚水漣漣。“你知道嗎?我娘,到現在也沒原諒他。她總覺得,要是我爹能多拿幾塊大洋,我的花兒妹妹就不會死。他也不會。”
我的“癆病鬼”爺爺還是個“不著家的”。他總是在外麵,寧可睡在外麵,寧可東躲西藏、風聲鶴唳地躲在外麵,也不肯像別家的男人那樣,在家裏待著,坐著,種種地或鋤鋤草什麼的。“他癆病了也不肯在家裏待。”
奶奶的怨恨並沒有隨時間的流逝而消逝,至少表麵上如此。她真的不肯原諒。在奶奶的描述中,爺爺在這個家的存在就像是淡淡的影子,有一種似有似無的飄忽感,他的心在別處,身在別處,尤其是後來,日本人占領了之後,尤其是“緊張起來”之後——“裏裏外外,都得我一個人。你找他?不著家的可不能讓你找到。他忙著呢,瘦兔子似的。”奶奶一邊納著鞋底一邊自言自語,油燈的細火苗一躥一躥,油煙中彌散著混雜了蓖麻油的燈油氣味,它早已把整個屋子充滿了。“受的那個罪喲。”奶奶說的這句沒頭
沒尾也沒有主語,我不知道她是在說我爺爺還是說自己。
對爺爺的“不著家”,我父親也有同樣的感受,他承認,家裏所有的事兒都是奶奶在操持,而我爺爺則完全不在場,他隻是偶爾地回一次家,更偶爾地會坐下來和家人們一起吃頓飯——在我父親的記憶中,爺爺能留下來吃飯,對於全家人來說簡直算是個節日。“那樣的時候太少了。”我父親記得,有一次爺爺回來,還給我的四叔帶來了一個玩具:一隻用陶燒製的、繪有彩色斑紋的泥老虎。我父親記得,那隻陶虎一下子變成了我四叔不肯釋手的寶貝,隻讓我三姑摸——我父親在吃飯的間隙偷偷伸出手去摸了一下虎頭,四叔立刻哭著尖叫起來。
在四叔的記憶中,爺爺幾乎不存在,就連影子也算不上,“我沒印象。我根本想不起他長什麼樣。不過,你爸爸說的泥老虎我倒是記得,不是陶的,用膠泥燒的,上麵塗的油彩沒幾天就被擦掉了。我記得是你奶奶,和換布娃娃的用納好的鞋換的——沒你爺爺什麼事兒。”四叔認為,我父親把發生在奶奶身上的事兒挪給爺爺,“他那心思……你爸爸就怕別人不知道他是你爺爺的兒子。哼,也沒沾上光。他死得早,屁勁兒也使不上。”
是的,爺爺是一個不著家的人,他在家裏的時間很少,特別是“緊張了”之後,日本兵要抓他,二鬼
子要抓他,國民黨兵和土匪也想著抓他——有幾次,我奶奶和三姑四叔還睡著覺,門突然被打開或者窗戶紙突然被捅破了洞,但他們找遍了角角落落也找不到爺爺的影子。奶奶對闖進房子裏的人從來沒有好氣:沒見!他早死啦!我還想問你們要人呢!你看看,這個家——那個死鬼要是在,能過成這個樣子?
“你奶奶,厲害著呢。”四叔拍拍我的頭,“咱們家裏,你奶奶是最厲害的那個人,她可不是讓人的人,任何人隻要經她一嚼,連骨頭都得被嚼碎嘍!十裏八村都有名!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四叔再拍拍我的頭,“不這樣也不行,活不下去。要不是她,咱這個家,早就……唉。這個家,得感謝你奶奶。你爺爺……家裏沒沾他半點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