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影子,像是其他(2 / 3)

“你四叔,就想著沾光,沾了一份還想著十份兒。”我母親對四叔的說法並不讚同,“他可沒少沾光,你去公社廣播站——你以為人家不是因為你爺爺的關係才照顧的他?沒待太久,是他自己不爭氣,還能怪誰?”一提起四叔,母親就有一肚子的憤慨,她始終覺得奶奶太過偏心,“占便宜沒夠。幹啥啥不行。”

好啦,話題還是回到我爺爺的“不著家”上來吧,在這點兒上,他真的就像是一條時有時無、多數時候是無的影子。他在家的時候很少。即使回來,也多是夜間,甚至多是後半夜,

那時候我的父親、三姑和年幼的四叔都已睡去,隻有紡線的或者納鞋底的奶奶還在油燈前醒著,牆上跳動的影子比她更瘦更長……偶爾,被自己的身體壓麻了手臂的父親翻身,睜一睜眼,他看到爺爺坐在炕沿上的影子——他根本來不及說句什麼就被自己沉重的眼皮壓進了夢鄉。“家裏的事兒他什麼都不管。”我奶奶這樣說,四叔這樣說,而我的父親……他不否認這是事實。“你爺爺是很少回家,而即便回來,也多是大人孩子都睡著的時候。沒辦法,那麼多人抓他。他還管著錢,整個濱州、煙台地區的活動經費。再說,你爺爺不回家,還有別的理由。”

父親給出的理由是:一、爺爺不回家,是不想給家裏帶來危險,他可不想家裏人受自己太多牽連。那時的地下工作,可真是掉腦袋的事兒,要是在家裏被抓那一家人可能都跑不掉。二、他得了肺結核,怕傳染給家人,就是這樣他還是把肺結核傳染給了我的三姑,最終導致了她的死亡。

父親的理由並不被奶奶接受,至少,她不能接受第二條。

“這個家,就像沒有他一樣。”

小時候,我被父母安排在奶奶身邊,跟著奶奶睡,而他們則在不停地忙,用父親的話說就是都在忙“革命工作”。作為酬勞或者別的,父親和母親會給奶奶一點點兒的錢,會給奶奶購買小米兒、蠟燭、滄州紅

棗、針和線、棉花……母親說,不止一次地說過,你奶奶真的是——她覺得讓孫女跟著自己睡就仿佛虧了多少似的,好像油也是孫女用的,燈也是孫女用的,米和麵也都是孫女用的……“我們給你奶奶的東西,養你三個都足夠!”

奶奶則是另一種說辭,她說,我父親可真是我爺爺的兒子,“不著家也是隨啊!又是一個油瓶倒了不扶的手!”她說,哪來那麼多的革命工作,他們就是懶,不願意管孩子,又不是在打仗,又不是緊張時期!仿佛是為奶奶的話語佐證,我四叔時常坐到奶奶的炕頭上,說著說著就聊到我的父親母親,很隨意地說一句,二哥今天下午撈了不少的魚。他們沒給你送來?二嫂子今天看戲去了,她買了糖葫蘆吃,弄得嘴上全是糖!你知道,劉栓嫂子愛嚼舌頭,就是她告訴我的。奶奶說,你嫂子,是個什麼樣子!沒工夫看孩子,倒有工夫看戲!

偶爾,奶奶會做出製止,你別說了!別讓孩子聽見!“她還會傳舌頭不成?”四叔拍拍我的頭,“我說的又不是假話。傳也不怕。小寧啊,他們就是不要你了,要不然,放你奶奶這裏幹嗎?”

看看你!奶奶並不願意聽這話,你怎麼長了一副娘們舌頭!我們家小寧,懂事兒著呢,可別和你爹娘說啊。大人的事兒,小寧不摻和。

是的,我不摻和,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怎麼摻和

,怎麼摻和了還不被訓斥——所以,我躺在炕上,玩著自己的衣服或者被角,一副沒有耳朵的樣子,但他們說的我都聽得見。譬如,我奶奶也會和四叔提及我的爺爺:“那個死鬼,本來可以不死的。也不是要命的病,都帶了三四年了。可是,他非要。他的命換給了挨千刀的——本來那個挨千刀的早已經死了。”“他跑到關東去了,沒聽說再被抓到。”“該死的偏死不了,那不該死的……”

我奶奶不止一次地提到爺爺的“換命”,這是她對爺爺耿耿於懷的另一個緣由,每次說起她都會咬到自己的牙——“這個死鬼!自己的孩子都不管不顧!”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無法知道奶奶講的是怎樣的一個故事,什麼是“換命”,我隻是默默地聽著,反正奶奶也並不是講給我聽的——我覺得她是講給自己聽的,隻是講給自己聽的,而我在她身邊,不過是給了她一個可以不顧忌地說出聲來的理由。隨著時間推移,我的這一感覺越來越重。因為她講的故事多數無頭無尾,多數隻是一個片段,一個跳躍不已的句子,一個場景,甚至一段人物不明的對話……她似乎是在和自己的記憶說話,這個傾向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明顯。

把那些隻言片語以及我父親、母親和四叔的講述串聯起來——於是,我在自己的大腦裏搭建了有關爺爺的那個故

事。那個故事是個黑故事,它始終被奶奶記恨,在我父母那裏多少也有些諱莫如深,似乎奶奶的記恨也傳染給了他們。下麵,是我搭建起來的故事,它可能與我奶奶、父親和四叔那裏的故事並不太一樣。

故事是這樣的:我爺爺有四個兄弟兩個妹妹,然而在兵荒馬亂、缺衣少食的年代,到我爺爺十三歲那年,家裏就剩下了爺爺和三爺爺兄弟兩個。他們相依為命。後來我爺爺去天津上學,而三爺爺則不知道為何離家出走,當起了土匪——我們當地管土匪叫“仨兒”,三爺爺變成了“林仨兒”。變成了“林仨兒”的三爺爺立刻有了另一副麵孔,不幾年的時間,他就成了殺人不眨眼的惡魔,讓人聞風喪膽,大人們習慣用“林仨兒來了”嚇唬不聽話的孩子,而一聽說“林仨兒來了”,多不聽話的孩子立刻成為不哭不鬧的木頭人……林仨兒的名頭越來越響,而且不止一次地使用分身術,可以同時在陽信、高青、桓台和利津犯下命案,殺人越貨,把十六七個壯年的小夥兒打斷了頭骨或肋骨。“林仨兒”聲名赫赫,幾乎所有的惡行都有他的份兒,他的後背上背著數十條人命,而每條命的背後又各自有著一條流不盡的鮮血河流……他什麼人都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國民黨的潰軍、二鬼子,還鄉團和財主,還有日本軍醫,兩個步兵

戰士和一個日本女人,兩個地下黨聯絡員——當我這位三爺爺被共產黨的部隊抓到的時候,他毫無辯駁地就認下了所有的罪行:“不都是我幹的,但有我一份兒。”

“這個林仨兒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區委書記梁朝河當著我爺爺的麵兒簽署了召開公判大會、會後將林仨兒一夥六名土匪槍決的命令,他命令我爺爺負責看押和槍決等事宜。當時,梁朝河似乎並不知道我爺爺和惡名昭著的“林仨兒”之間的關係,我父親堅持這樣認為,但我四叔並不這麼看。他認為梁朝河其實是故意的,他就是想考驗一下我的爺爺。我的爺爺,真的沒經受住考驗。

在得到梁書記命令的時候我爺爺並沒說什麼,他表示要堅決執行——這些土匪實在是當地的大禍害,不殺掉真的是不足以平民憤,他們的存在始終讓人惶惶不安,提心吊膽。第一天,第二天,我爺爺都沒說什麼,但第三天上午,經曆了一夜輾轉的我爺爺還是走進了牢房。說是牢房,不過是逃跑的地主家的一棟獨院兒,院牆高聳,原是為防土匪的,現在做了牢房正好派上用場。我爺爺和三爺爺談了一個上午,中午的時候,我爺爺還叫人送了一壇子高粱酒進去。他也喝了一點兒,走出牢房的時候他的麵色更為紅潤,而咳,也比平時厲害。據說,他找到梁書記,建議用活埋替代

槍斃——畢竟,子彈要省著點兒用;活埋會比槍斃更有震懾效果,也更能讓那些受害人的家屬出口惡氣——梁書記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好,就這麼辦吧!你組織咱們的民兵去挖坑!

批鬥會開得熱烈而順利,畢竟,“林仨兒”和他的同夥實在招人恨,而“供認不諱”的林仨兒也完全沒有悔罪的意思,一臉笑嘻嘻的模樣,這讓他自然變得更加招人恨。圍觀的百姓不甘落後,搶過民兵的鐵鍬你一下我一下地朝林仨兒他們身上丟土,一邊丟土還一邊咒罵。據說,我奶奶也在人群中,她也搶到了鐵鍬。她的一個對她很好的舅舅,在給她家送高粱米的時候被土匪劫了,沒等家裏湊上贖金就撕了票,可贖金一分也沒少要。據說(我忘了是我父親說的還是四叔說的),我奶奶看著埋住了頭的那些土包還在一鼓一鼓,就又搶過鐵鍬朝著土包各自拍了一下,“叫你們作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