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影子,像是其他(3 / 3)

那時,日本已經投降,國民黨的部隊也在節節敗退,地下黨也慢慢地浮出了水麵,我爺爺偶爾也可以回到家裏好好地待上一會兒,毫無風聲鶴唳感地和一家人吃頓飯了。在奶奶的講述中沒有這一段,但我聽得出來,那種緊張得讓人窒息的日子馬上就要結束了。傍晚,爺爺回家了一趟,他拿走了家裏最好用的那把鐵鍬。如果不是他取走鐵鍬,奶奶也許不會把後來發生的

事那麼順暢而迅速地和爺爺聯係在一起。第二天早上,有人發現,埋下“林仨兒”的那個土丘被人挖開了,裏麵那麼招人恨的應當挨千刀的“林仨兒”已經不知去向。

爺爺受到了審查。地下黨有著極其嚴格的紀律,而我爺爺的所作所為,卻是嚴重的違反甚至破壞,何況,他還是濱州地區那麼重要的人物——爺爺被五花大綁,送進了剛剛空出來的牢房。據說,我爺爺拒不承認是自己放走了“林仨兒”,而他拿走的鐵鍬也沒有挖過土的痕跡,挖土救走“林仨兒”的應當另有其人;據說,爺爺在第二天上午就向組織坦白了。“林仨兒”真是命大,爺爺將他挖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毫無氣息,但爺爺用鐵鍬拍了幾下他的後背,要將他再埋下去時,他卻又活了過來;據說,同樣是據說,我爺爺在牢房裏,就和三爺爺商量了把三爺爺救下來的計劃,不管怎麼說,這個讓他也咬牙切齒的土匪頭目是他的親兄弟,老奶奶臨終前反複叮囑過我爺爺,要看護好他,千萬要看護好他。救三爺爺的主意是三爺爺想的,他和我爺爺說,即使這樣你也救不下我,要是真想救下我,你得換命,把你的命換到我身上我才能——“你可自己想好了,要救我,你自己就活不長;要不救,兄弟和你今天的相見就是永別。”整整一個晚上,我爺爺都在床上輾轉,在救

還是不救、換還是不換之間來回反複,天亮起來的時候他終於下定了決心:換。按照三爺爺教給的方法,我爺爺……“那是迷信!怎麼會!不過,你奶奶真還信了,一直在說,你爺爺的命被他挨千刀的兄弟換去了,人家鐵石心腸,還不念他和這家人的好!”這段說辭,我父親和四叔取得了一致,說實話他們很少有一致的時候,無論是對記憶、舊事還是現實。

沒有人真正知道我爺爺是怎麼“脫罪”,又被放出來的,即使在家裏我爺爺對自己的所做也是守口如瓶。很長一段時間我奶奶並不知道爺爺在後麵都做了什麼,後來知道了爺爺的身份但也不知道這個身份意味著什麼,有哪些事兒要做,她知道的隻是爺爺在做“要命的事兒”,隨時可能被殺頭,認同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她隻能一路掩蓋,盡她的最大可能……我父親認為,爺爺應當是沒認,在當時整個地下黨組織中他的人緣好,大家都睜一眼閉一眼就過去了,也都理解他的難處。四叔堅持另一種觀點,他覺得是區委書記梁朝河救下了我的爺爺,他們一起出生入死,感情實在太深了,是梁書記舍不得他。

下麵的故事或許包含了虛構但基本合理,我承認,這裏麵有猜測的成分,並非完全依據奶奶的隻言片語,或者來自父親與四叔。在得到這個消息之後,我奶奶自是吃驚,緊

接著怒火難抑,緊接著則又是緊張和懼怕……“我一聽,就知道是他。是他挖出了這個挨千刀的!”多年之後,奶奶提起這件事兒來話語裏還是包含著怨恨和不滿,她不肯原諒,這是直接紮到她心尖上的一件事兒,直接讓她感覺自己的身體硬生生被挖掉一塊肉的一件事兒。

經過審查之後的爺爺被放出來,不知道是不是審訊的緣故,反正他看上去心力交瘁,咳得更厲害了。他決定回家住一段時間,反正那時段國民黨已經敗退,一些散兵遊勇也翻不起風浪——可是,他的歸來遭到了奶奶最為堅決的拒絕。

“你幹嗎要放他?你要想放他,別抓他啊,讓他繼續殺人放火多風光啊!這麼多年,我真沒想到你會是這樣的人!”

“他的命你都能救,那咱家花兒的命就不是命了?也沒見你用這麼大的力氣!咱家花兒,臨死的時候就是喊爹,你那時在哪?!”

“我不信!我不信你這個人!你別回來啦!少了你我們一樣過!”

連續幾夜,奶奶都早早地閂門,一聽見外麵的動靜馬上就熄滅油燈,她堅持不給我爺爺開門,即使後來我們瓦爺爺、六奶奶和梁朝河前來求情也不行。之前,梁朝河和我父親回家來過多次,盡管他從不在奶奶麵前多說什麼,但我奶奶早就心領神會、心照不宣,心理上早就有了特別的親近和尊重——可是,我奶奶連他的求

情也拒絕了:“我這個家,容不下他。老梁啊,我瞎了眼,難道你的眼也瞎嗎?”

大約我爺爺也沒有想到奶奶的堅決,平日裏她可不是這樣。她被“林仨兒”脫逃這件事兒傷透了,再加上我花兒姑姑的死。爺爺在房子外麵徘徊了幾日,最後,在門口放下了一堆破破爛爛的東西和三斤小米,又退回到果樹園裏的窩棚裏。這一去,便是與家的永別。

小時候,我被父母安排在奶奶身邊,跟著奶奶睡。奶奶睡得很晚,往往是,我在半夜裏醒來,她還在點著油燈,一邊做活一邊說話。她的話有時隻是無頭無尾的片段,我總覺得她並不是說給我聽的,而是說給自己和自己的回憶聽的。偶爾,奶奶會隻言片語地提到我的爺爺。在我的感覺中,奶奶嘴裏的爺爺像是一道影子,或者別的什麼——爺爺的存在極為稀薄,這個稀薄裏還包含著怨憤的成分。在講述爺爺被拒之門外的片段時,奶奶的語氣中怨憤的成分似乎會變得更多,可我母親卻覺得,“你奶奶應是後悔了”。

之所以說我奶奶“後悔了”,母親給出的理由是,我爺爺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裏突然病情惡化,他開始咳血,大口大口地咳,大口大口。奶奶被人叫去,她和我爺爺在窩棚裏說了很久,然後,我父親和四叔也被叫進了窩棚,爺爺就在荒郊中的窩棚裏咽了氣。關於爺爺的遺言,

我父親記下的是:你爺爺說,革命馬上要勝利了,我們已經看到了曙光,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們記住,將來我們勝利了,你們一定要……而我四叔,他所記下的則完全不同。他記下的是:我爺爺問他,拾麥子去不?你拾了多少?以後想幹什麼啊?我四叔想都沒想就徑直篤定地回答:我要當賣花生的!要是沒人買,我就自己吃了它!爺爺竟然笑起來:我這兒子,有出息,就是不忘吃!

盡管是自言自語,盡管奶奶在晚上講述她的故事的時候說出的都是隻言片語,有時候我根本無法通過想象為她搭建起連貫的畫麵,但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從未向我提及爺爺臨終前都和她說了些什麼。她像我的爺爺在家裏時那樣,守口如瓶。

我知道的是,據我父親的講述而知道的是,奶奶從爺爺的窩棚裏出來,徑直走到蹲在門外的柳樹下吸著旱煙的梁朝河麵前:你給我找兩個人,跟著我走。

他們在果樹下、生有三棵白蠟樹的艾草地裏、橋墩的縫裏,以及河邊老槐樹生著蟲子的樹洞裏,先後找到了二十幾枚銀元和一小包被藍布包裹著的東西。它們,被交到了梁朝河的手上:“他剛告訴我的,都在這兒了。大概能對得上。”

深陷於悲痛中的梁朝河顯得更為悲痛:“我這林哥,這,這是……”

“他沒動過一分一厘,你清點一下。”奶奶

認認真真地對梁朝河說著,“他說,等勝利了,就再也沒有窮苦人了,就都能有飯吃了——是這樣嗎?”

在我的感覺中,奶奶嘴裏的爺爺像是一道影子,或者別的什麼——反正,是一種稀薄的、抓不住也摸不到的“漂泊之物”,一種似乎不那麼真實的存在。而更為稀薄的,幾乎未曾被提及的還有一個人,奶奶的大兒子,我父親和四叔的大哥,他大約比影子還要淡,還要稀薄。我不知道奶奶為什麼幾乎從來都不提他,要知道他是在十一二歲的時候走失的,而隻活到六歲的花兒姑姑卻時常被奶奶提及——奶奶,為什麼從來都不提及自己的這個兒子呢?

父親和母親,包括與奶奶最為親近、總把自己當成是母親肚子裏的蛔蟲的四叔也並不清楚具體的原因,他們給過我不少的理由,但那些泥做的理由都無法獨立站住。在奶奶去世五年之後,我父親突然接到一封來自黑龍江的信,那封信裏提到了我的大伯,他有了認祖歸宗的念頭,決定回家來看看。當然,這已經是後話,我會在另一篇文字中再做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