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沒有我(1 / 3)

※為什麼沒有我

1

他們叫我在月光裏站著,別踩到雪。“你聽到有人來,看到有人,就學鳥叫。咕咕咕,記住了沒有?”

“他記不住。”齊三推我一把,“別總是哼哼。看看你的鼻涕。把棉襖脫下來。”

“你要他棉襖幹什麼?”齊大的嗓子裏可能有痰,他們說我的二爺爺就是被痰給嗆死的。人有一百多種死法,不知道哪一種會是你的,這得看閻王爺高不高興。“看看上麵的鼻涕!”

“我怕弄壞了。”齊三也脫下了他的棉衣,披到我肩上,他的嗓子裏也有了痰,“二傻子,你不許用袖子抹你的鼻子。記不住,我就砸碎你的腦殼!”我用力縮了一下頭,齊三的手裏沒有木棒。“你先給我學一遍,怎麼叫。”

“咕咕咕。”

“快點。你也別哼哼了。”齊大說著,他把一條黑乎乎的布袋塞給了楊棟。“給我看仔細點。要有人來,你就學鳥叫——沒人的時候也別瞎叫。別忘啦!”

“你把棉襖穿上。”齊三說,“別等不到我們出來,你就凍死了。你他媽的不至於傻到這樣吧!我看你追趙保長家丫頭的時候,挺機靈的呢。”

我衝著他笑,我就是想笑,忍不住笑。“你看,一提趙保長家丫頭,二傻子多高興!”楊棟把黑乎乎的布袋纏在腰上,拉了拉,“記吃不記打,那頓鞭子是白挨了。”

“二傻子,你聽到有人來,看到有人,就學鳥叫。

記住了沒有?”齊大彎著腰,他就變矮了,我的眼睛能看到他的頭頂。他低下來,我就咕咕咕地叫了幾聲。“小點聲,”齊大又變高了,“別給我忘啦!等我們出來,給你買——武大燒餅!”齊三拉拉我的耳朵,“記得住才給!要是記不住,別說燒餅,就是雞屎也不給你!”

“差不多了。”齊大看看上麵,齊三和楊棟也跟著看看上麵,我也跟著看,雖然我不知道他們要看的是什麼,“我們走。”

“你……放心不?”楊棟衝著齊大的屁股跑了兩步。“沒事兒。”齊大的嗓子裏大概又有了痰,“我試過。還行。”“你真要買燒餅給他?”齊三也跑到了齊大的屁股後麵。

我看著他們,三個人疊在一起,齊三踩著楊棟,楊棟踩著齊大,他們慢慢地抻直了,六條手臂扶著牆頭。齊三先沒了,然後是楊棟,他也沒了,牆角那裏就隻剩下齊大一個。他朝上麵伸著手。一會兒楊棟的頭露出來,然後是齊三,他們也伸手過來,齊大搖晃著,像隻大壁虎那樣升起來,三個人一起沒了。

我看著牆。它有一塊灰,一塊黑,又是一塊灰,一塊黑,別處也是這個樣子。我想走過去敲敲,看齊大他們是不是還在牆裏麵,但他們說過,不允許我走到別處去,一步也不行。我可不能不聽他們的,齊三的木棒敲在腦袋上可疼啦!一想到他,我的腦袋就又開始

疼了起來。

有雪。從我的頭頂飄下來,落進我的脖領裏。我不知道它們為什麼隻朝我身上下,而別的地方就沒有。我抬頭,有些討厭有黑壓壓枝條的樹了,又沒有杮子,又沒有葉子。

2

他們不讓我動。我不動,腳就更麻,還有些癢。我隻好在鞋子裏動自己的腳趾,它們胖起來了,我感覺。有些風鑽進去撓它們,就又癢起來了。

他們不讓我動,我就看牆,看樹,看對麵的草垛,草垛下麵的雪。月亮不照那裏,那裏也不黑,街那邊的牆角就黑。遠處更黑。我抖著落在身上的雪,抖著抖著,整個身子也跟著抖了起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我覺得不安。

我支著耳朵,想從牆的裏麵聽到一點兒動靜,可那裏沒有。三個人一下子就都沒了,牆把他們一起變沒了,而且還不讓他們發出動靜——牆真是可怕。他們不讓我動,可牆在動。有時在動,有時又不動。

又有了鼻涕。齊三不讓我擦,我得聽他的,他有很疼很疼的木棒。齊大沒有木棒,可齊三和楊棟都聽他的,不知道他有沒有比木棒更厲害的東西。我支著耳朵,耳朵被我支得生疼,被我摸過的地方有些癢。他們不讓我動。

沙沙沙沙的動靜來了。我咕咕咕咕叫了幾聲。沙沙沙沙的聲音又沒了。

過了一會兒,我又聽到了剛才的聲響。我又叫,“咕咕咕”——一片幹萎的玉米皮在

街上跳。“你看到了什麼?”牆的裏麵露著半個頭,我不知道是誰的。“它——”我指著玉米皮,它還在跳,沙沙,沙沙。“人,你盯的是人!這個二傻子!”那半個頭又沒了,又進到牆裏邊去了。牆真大,似乎什麼都能吞得下。

又有了沙沙聲。我再次支起耳朵,現在,我的耳朵衝著聲音的方向,然後眼睛轉向那邊。那邊太黑了。月光鋪不到那邊,我伸長脖子也無法看得更清楚些。這時,沙沙聲突然停下,我不得不把自己的脖子伸得更長些——他們不讓我動。我感覺,自己在伸脖子的時候一定是拉到了心髒,它跳起來,像受到驚嚇的小兔子那樣。“你是誰?”我急忙收住自己的聲音,他們也不讓我這樣說話。

聲音沒了。我支著的耳朵再也聽不到它。我再次向前探了探身子,動動腳趾。沙沙聲變成了踏踏聲,慢慢地,朝著牆的這邊走來。

“咕咕咕……”

踏踏聲又沒了。然後突然變快,踏踏踏踏……我看到一個灰色的東西從草垛那邊跑出去,它有一雙黃眼睛。“嚇……嚇死我了。”我對自己說,對撞著我的嗓子眼的心髒說。“一隻狗。”我對自己說,對自己的心髒說,“它跑了。”

牆的那邊,一頂帽子露出帽簷兒,露出額頭和眼睛。停了一會兒,楊棟的整張臉都伸在牆的上麵。“咋……咋回事兒?”他朝著東邊看,然後又

朝著西邊看。

“一隻狗。”我對著牆說,“嚇……嚇我一跳!”

“你這個二傻子!還嚇我們一跳呢!差一點兒就……你再胡嚷嚷,看老子出去不扒你的皮!”楊棟的腦袋又進到牆裏去了。扒皮,可不是好受的,賣鹵貨和兔頭的張屠戶扒兔子的皮我是見到過的,我還看過他扒狗的皮。兔子不叫,但狗叫,扒皮時的狗也叫,不一樣。兔子的肉好吃,狗肉也好吃。我害怕齊三的木棒,也害怕楊棟的扒皮,也許,楊棟的扒皮更讓我害怕一些。我總是在想,張屠戶給兔子扒皮時的樣子,他咬著牙,很可能他想著直接把兔子給吃了。他是能吃生肉的,還能嚼骨頭,我二爺爺早就說過。他說,“惹誰,你也別去惹他!別說二爺爺沒告訴過你!”

腿也跟著冷了。我不能像動腳趾那樣動它。“汪,汪汪!”我聽見狗在叫,可不知道它在哪裏。“汪汪汪!汪汪汪!”我支著耳朵,牆又開始動起來,一個包裹從上麵掉下來,然後是腳步聲。“咕,咕咕——”我扯著自己的嗓子。

牆開始動起來,像是有人在跑,有好多的腿在跑,還有人在喊,有人咳嗽,咚咚咚,咣咣咣,“快!有賊!”“有人偷東西啦!”呼呼呼,咚咚咚。牆的後麵亮了起來,又亮起來,一會兒這裏亮,一會兒那裏亮。牆又動了一下,從牆上掉下來一塊黑東西,它比剛才的包裹

要重。我想仔細看看。這團黑東西突然地伸開,然後從我身邊跑過去。牆沒有再動,我聽見門開的聲音,幾個人頭上頂著一大團火,一起衝到了門外。“快,我看到了,他在那!別讓他跑啦!”他們帶著那團火一起衝著剛才那個人追過去。有人!我的心又開始撞我的嗓子眼了,“咕,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