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夢獸和我們的故事(1 / 3)

※噬夢獸和我們的故事

0

一個古老的故事,它是我爺爺的爺爺講的,是我爺爺的爺爺聽他爺爺說的。他們總是強調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裏麵不含半點兒虛構或者寓言的成分。現在,這個故事要由我來講述了,我想的是,盡可能地保持它的原貌,我爺爺的爺爺怎麼講的我就怎麼講出來——但出於胡思亂想和總想著把曲線拉直、把直線掰彎,以及試圖不斷建立邏輯和可信度的習慣,我也許會做一點點的增和刪,但也不準備向裏麵添加半點兒寓言的成分。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爺爺的爺爺就是這樣說的,他說這是這個故事的開頭,他的爺爺也是這樣開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獵人,這一天他去山裏打獵,在追逐一隻漂亮的豹子的時候走入了一片被大霧籠罩的黑色山林。兩天一夜,在這座山林裏發生了什麼沒有人知道,獵人帶著遍體的傷痕和幾乎能把人的骨骼都擠壓出來的疲憊回到村子。不久,他就去世了,沒能留下一句話。耗盡力氣的獵人變成了啞巴,他本來應當和大家說些什麼的,可是,他沒有說。不久,真的是不久,村子裏的人都在深夜裏聽到了巨大的腳步聲,它甚至使整個村子都跟著一起顫動。早上起來,村裏的人試圖去尋找那個腳步聲來自何處又去了哪裏,是一種怎樣的龐然大物發出的,它會不會像“年”

那樣給村子帶來災難和恐懼。當他們打開門,立刻被眼前的所見驚呆了。他們看到的是一片黏稠的、灰白色的大霧,整個村子和所有的出路,都被這片大霧所籠罩,散發著一股混合了毛皮、發黴的草葉和血腥味的氣息。一天,兩天。五天,十天。大霧一直不散。

“不是年。”更老的老人們說。他們對年和年的氣息還有記憶。

“年來的時候,也是咣,咣,咣……”有老人回味。一提到年,他的身體還禁不住顫了兩下。

“年也沒帶來霧,有時有雪,有時有風。”

“我們找到了對付年的辦法。可現在來的這個……我們真不知道怎麼辦。”

“父親,它是什麼呢?”

“它是霧,孩子。”

“我問的是霧的後麵……昨天的腳步聲我也聽見啦,那時我正在做夢,一下子就醒啦。”

“……我不知道。你沒看到它躲在霧裏麵了嗎?”

1

村子裏幾個大膽的人前往霧中搜尋,回來說,裏麵除了霧還是霧,濃濃淡淡,起起伏伏,眼前一直是模糊的一團,什麼也沒有找見。他們承認,他們這些人是結伴而行的,為了相互有個照應——他們害怕,要是一個人在大霧中迷失,很容易弄錯方向再也回不到家的。但有一個人不信邪,他非要找出大霧籠罩的原因來不可。於是,在眾人決定往回趕的時候他離開了隊伍,一個人徑自朝霧的更深處去了。“那個人是

誰?”“還能是誰,一定是鐵匠,隻有他才能有拳頭那麼大的膽!你們說,是不是他?”“是的,就是他。”“在咱們村,除了死去的獵人,膽子最大的就是鐵匠。你們一說,我就猜得出來。”“是的,就是他。”

鐵匠走向了更遠處。村子裏的每個人,包括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都支著自己的耳朵朝外麵聽著,希望他回來的時候能給大家帶來好消息。大約五天後,鐵匠回來了,他的手裏還緊緊握著打鐵用的鐵錘——“你,你看到了什麼?是年嗎,還是……?”“你沒受傷?是你沒找到它還是它放過了你?你應當打不過它吧?”

鐵匠說,看到了,他看到了。村外不遠處山崖上,蹲著一隻像是棕熊但長著一對豬的耳朵的怪獸,它的眼睛則更為嚇人,看向哪裏,霧中立刻會閃過兩道射向很遠的寒光……鐵匠說,他沒敢驚動這隻怪獸,它太龐大、太可怕了,再說,要是獵人都不能把它殺死,那他鐵匠也一定不能。於是,他決定跑回來給大家報信。

“會離得那麼近嗎?就在村外?要知道,我們也是走了很久很久……”大膽的人們感覺有點兒委屈,“你不是欺騙我們吧?真是難以置信——我們早就經過了村外的山崖,那是我們砍柴、伐木經常去的地方啊,我們怎麼沒有發現?”

“從山崖那到村子,一天一夜就足夠了,可你走了

那麼長時間……”

小孩子們的興致不是這些:“它會哼哼嗎,它咬人嗎?”“它有牙嗎,它有舌頭嗎?”“它是不是這麼這麼跳,你看著我……是不是這樣跳?”“你看到它的尾巴了嗎,長不長?是像牛的尾巴那樣、馬的尾巴那樣還是猴子的尾巴那樣?”“怪獸沒尾巴!它要尾巴幹什麼!”

不知道為什麼,村裏的人並不信鐵匠的話,除了那些剛長到板凳和條桌高度的孩子們。他們無法相信,那隻所謂的怪獸已經距離他們這麼近,而那些膽大的人們竟然連這麼近的距離也沒能走到。有人猜度,鐵匠看到的,是一隻能夠製造幻覺的怪獸,它利用幻覺讓鐵匠相信他自己看到的山崖和自己其實都不是真的,也許,這隻怪獸其實並沒那麼大,那麼可怕,也許就是一隻……刺蝟或者山雞。“刺蝟!”“山雞!”

不過是刺蝟和山雞的說法沸沸揚揚,讓和鐵匠一起出去但提前回來的幾個壯年人很沒麵子,於是,他們經曆了第二次的協商,然後再次上路。這一次,他們背足了幹糧和水,瓦匠還帶上了爺爺的爺爺留下來的羅盤。三天,五天。村裏人蠟燭一樣慢慢短下去的耐心就要被耗盡,隻剩下最後的燭芯的時候,他們拖著疲憊和驚恐回到了村子。這一次,他們是一直朝著一個方向走的,然後又沿著原有的記號返回的。他們既沒看到大霧的

盡頭也沒看到什麼怪獸,太安靜了,雞不叫狗不咬,樹上跳下來的鳥、路上竄過去的鹿和草叢裏爬進去的蛇,都是一副呆呆的樣子……他們越走越怕。這些大膽子的人在攜帶的幹糧吃過半之後迅速地往回趕,再也不敢多走一步。不過,沒有怪獸,沒有鐵匠所描述的怪獸。他們似乎經過了山崖,但誰也沒有見到有什麼異常,沒有。

輪到鐵匠自己了……可他的詛咒發誓都起不到作用,除非他能把全村的老老少少都拉到山崖那邊一起看見,或者他把那隻怪獸捆好了丟到大家麵前:就是它!我說的就是它!都是它搞的鬼、搗的亂!然而這是做不到的。外麵的霧那麼大,一出去好幾天,除了幾個興致勃勃的小孩子之外再無響應,而這些小孩子哪來的自主,拉著胳膊打一頓也就不再鬧了;把怪獸抓來捆好——哪有那麼容易啊,想都不用去想,村子裏功夫最高的是獵人,他都不行,別人自然就更不是對手了;鐵匠的膽子是大,但他也不至於膽大到一個人去和怪獸拚命。“愛信不信!我就是看到啦!你們愛信不信!”鐵匠怒氣衝衝,他把全部的力氣都用在了鐵器上麵。要不是他老婆盯著,四濺的火花說不定就把房子給點著了。

那一夜,村子裏又聽見了腳步聲,噔噔,噔,噔噔,噔噔……

“別說話!”當母親的捂住孩子的嘴,“別讓它聽

見!所有的怪獸,都喜歡對小孩子下手,千萬別把它招來!”

已經很長時間了,霧還沒有散去,人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盡管它也確實帶來了種種不適。相對於不可知的危險,村子裏的人更願意小心些,更小心些,寧可隻圍繞著村子摸索著來來回回——事實上,他們走出院子,走出村子,包括走過村口的那個小石橋,都沒遇到過任何的危險,也沒有任何阻攔,除了霧還是霧,它嚴重影響著視覺,讓人對略遠處便看不清楚。“我們可不可以……走得更遠一些?”“也許,來的這隻散布了灰霧的怪獸,是一隻好的怪獸——它什麼也不想做?”“怪獸怪獸,能來和我玩嗎?”

2

“鐵匠說的應當是對的!他真的看到了怪獸!”

村裏的教書先生顯然興奮異常,這個鼻孔朝上的人,第一次,幾乎是挨家挨戶,坐在人家的板凳上向人家念叨他從一本名為《山海別經》的書中看到的內容:鐵匠說的那個怪獸是存在的,古人早已見過並且在書中寫了下來。那個怪獸,名叫“噬夢獸”,它出現在哪裏大霧就跟到哪裏,隻有它離開了當地才會恢複正常——它以食一種名叫“瞿如”的鳥和一種名叫“陰螻”的蟲為生,一般而言是不出深山的,除非……“除非有人招惹了它!逞什麼能!好像天下就他是第一似的!”聽到這裏,男主人和女主人

往往截住話頭,一副憤憤的樣子,他們的孩子也跟著表現出憤憤的樣子,雖然他們未必清楚父母憤恨的究竟是誰。

教書先生說,噬夢獸之所以叫噬夢獸,是因為它隻要把大霧帶到什麼地方,那裏的人就不會再做夢,所有的夢都會被它吞噬下去,存在腹部下麵。教書先生還說,噬夢獸本來是“豹身”,就是像豹子那樣,隻有夢吞得多了才會顯得像是熊身,甚至會是豬身——一旦它成了豬身,就會變得更懶,就會住下來不走了。那麼,大霧籠罩的村子也就將永遠地、永遠地被大霧籠罩下去。

“可惡!都是他招來的!現在好啦,它都不準備走啦!”村裏的人繼續他們的憤憤,若不是獵人早已死掉,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呢——要知道村子裏膽子大的人很多,他們能幹出很多的事兒來。

“噬夢獸——對了,它是不是真的會吞掉我們的夢呢?”

大家都開始回想。是,似乎是。譚豆腐說,怪獸來的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曬豆子的夢,那些金燦燦的豆子個個顆粒飽滿別提多誘人了。在夢裏,譚豆腐將豆子放在葦席上曬,突然間它們就嘩啦嘩啦地跳起來,越跳越快也越跳越高,然後變成了一隻隻黃色的小鳥——夢在那時候醒了,他聽到了腳步聲,感覺到自己的炕在顫。之後……他真的就沒再做過夢。田家嫂子說,她也做夢來著,在此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