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是做夢,可自從那天開始,她一個夢也沒做著……有天半夜突然醒來也不是從夢裏驚醒的,而是一隻老鼠掉到了枕頭上。木匠說,聽到腳步聲的那天他也在做夢,他夢見自己打開院門,竟然在南偏房的草垛邊上發現了一隻碩大無比的獾(兩年前,他的確在自己家南偏房的草垛邊上發現過一隻獾。這隻獾也被他捉到了,獵人還幫助他扒掉了獾皮,為他的女兒做了一件皮坎肩——從那之後,木匠總是隔三岔五地夢到同樣的夢,他又在南偏房的草垛邊上見到了一隻獾),與以往在夢境裏出現的獾不同,這隻明顯更大,脾氣也暴躁了不少,在木匠拿起叉來朝它靠近的時候它竟然發起火來,咚咚咚地跺著地……正在那時夢就沒了,木匠睜開眼,耳邊響起了巨大的腳步聲。“我也做了個夢!我夢見一大堆的螢火蟲!”木匠的兒子從人縫裏鑽出來,“然後……後來……就沒啦!一點兒也沒啦!”
教書先生叫大家仔細地想:在那晚之後,是不是所有人的夢都沒了?如果是,那就說明鐵匠看見的怪獸是真的,它是一隻噬夢獸。
大家拚命地回想:是,是這樣。沒有再做過夢。沒有。從那天開始,夢真的沒了。
大家再想想……再想也是。所有人都揚著臉回憶:沒,昨天沒有,前天沒有,大前天,大大前天……沒有,都是沒有。你要不說,
大家就完全沒注意到,可你這麼一說……嗯,還真是,沒再做過夢。一個也沒有。
上了年紀的、晚上睡覺總是盜汗的二奶奶沒有再做過夢,原來,無論是誰進她家門,她都能給人講一串晚上做的夢。她都能記得一清二楚。現在,她一清二楚的是,她最近真的不做夢了,雖然身上的汗還是那麼多。
總是夢見被鬼壓床、一晚上不知道多少次從可怕的夢中尖叫著醒來的瓦匠媳婦,也已經很長時間沒做過夢了。自從大霧籠罩之後,夢裏的鬼和床都已不知去向。
“對了,那個上山采藥的趙散,他不是總愛做噩夢嗎?他不是總是夢見他弟弟趙彙來向他索命嗎?我們問問他,最近還做夢不做了!”“對對對,問他!”
村裏幾個好事的人走到趙散的門口,卻被趙散的妻子擋在門外:別,你們別進了,趙散正在睡覺呢!你們要把他鬧醒了——他那脾氣,你們可別說我沒提醒過!“不是……他還在晚上做噩夢?還是天天做?”趙散的妻子說,那倒不是,晚上不做噩夢了,可是他因為不做噩夢才更不敢睡——他總覺得,噩夢就在牆角的哪個地方埋伏好了等著他,他一睡,噩夢會以比之前厲害一百倍的恐怖撲到他身上。熬不住了,他就在白天睡,反正大霧天也不好出門。“找到……你們找到趙彙沒有?”上哪兒去找?趙散的妻子搖搖頭,從山崖
上掉下去,肯定骨頭都摔成末了。他們兄弟情深,要不然,趙彙也不能纏著他哥哥不放。
對對對。村裏人點著頭,散開了。鐵匠說的是對的,教書先生說的是對的,獵人引來的是噬夢獸,是它製造了大霧,同時把村裏人的夢也給吞了。
3
一個村子的人都不再做夢,他們的夢,被一個叫“噬夢獸”的怪物給吞了去。幾乎是過了一個月的時間,村子裏的人經教書先生的提醒才意識到:噢,有這樣一個損失。當然說是損失也不確切,因為對於像瓦匠媳婦、采藥人趙散和寡居的二奶奶來說,沒有了夢反而是件好事兒,求之不得的好事兒,尤其是趙散,在得知他的噩夢也被噬夢獸給吞掉了以後再也不用擔心噩夢連連之後,他開始睡得極其安穩,鼾聲雷動,倒是他的妻子患上了失眠症,一時不見好轉。
一切被霧籠罩著。太陽照下來也隻是一個淡黃的光暈,再無往日的威力,而田野間的莊稼、禾苗依然在茁壯成長,看上去並沒多大影響。唯一的影響是,禾苗的葉子是灰綠色的,絲瓜結出的果實是灰黃色的,玉米剛剛吐出的穗是灰紫色的,而這些顏色還都是靠近之後才分辨出來的,相對之前有較大的不同。“要是你們一生下來,見到的都是這種霧天,也就不感覺有什麼別扭的了,不就是個顏色嗎,現在看上去不也挺好的嗎?”村子裏的
鋦鍋匠辛爺爺說。他的眼早在十幾年前就看不太清東西了,在他眼前一直有一團灰白色的霧,現在,不過是那團霧更重了一些,更寬闊了一些。“沒那麼多事兒。適應了就好。”
之所以要提鋦鍋匠辛爺爺的這些話,是因為村子裏那些大膽的年輕人正在密謀,他們試圖想辦法把噬夢獸殺死或者驅趕出去,這些蠢蠢欲動的人已經影響了大半個村子,尤其是那些更為年輕的孩子們。關於這個冒險,村子裏的人並不統一。
“為什麼要夢?不要就不可以嗎?我覺得現在晚上睡得可香啦。”
“可夢是你的啊,你的,你就得要回來。”
“是我的但我不想要的東西可多啦,你看,我現在就想把這雙穿舊了的鞋子丟了。”
“它們不是一回事。你需要夢,和你需要不需要一雙舊鞋子不同。”
“我覺得就是一回事。”
“你想想,嗯……你是木匠,我要把你的斧子和鋸拿走……”
“可它沒有拿走我的斧子,也沒有拿走鋸。你還是說點別的吧。”
“……天天生活在霧裏,你不覺得厭倦,憋悶,難受?這難道不是理由?”
“是理由。不過我也不想參與你們。你想想獵人。太可怕了,是不是?”……
這些密謀者們沒有獲得成功,因為村上的人很少響應,而那些試圖響應的人也被自己的父親母親或妻子給拉走了,他們的計劃隻得擱淺。不就是有霧嗎?不
就是見不到太陽嗎?據說遙遠的蜀地和黔地一到秋天就見不到太陽了,直到第二年夏天,偶爾的晴天才能重新見到——他們能那樣活我們也能,我們又不會比他們少一條腿;至於被吞掉的夢,它本來就是些可有可無的東西,不影響吃也不影響穿的東西,有和沒有能有多大的區別?要為這個不當吃也不當穿的東西去和危險的噬夢獸搏鬥,就毫無道理了;要是像獵人那樣弄得遍體鱗傷最後還要搭進性命,就更無道理了。
是有點不適。但忍著吧。忍忍,也就過去了。
這是一個古老的故事,它是我爺爺的爺爺講的,是我爺爺的爺爺聽他爺爺說的。他們說,經過一段時間,村裏的人已經習慣了沒有夢的生活,沒有夢其實挺好的,至少讓他們能夠睡得安穩了,而且不必再為夢的出現而提心吊膽,或者猜來猜去。隻有一些膽大的人還在心有不甘——這裏麵,不包括那個膽子更大的鐵匠。他很少出門,而是在家裏專心致誌地打一把鋒利的寶劍。村子裏的人都說他在專心致誌地打一把寶劍,隻有鐵匠本人給予了否認,他說不是,他要打的不過是一百把鋤頭,因為數量太多而不得不廢寢忘食,不曾出門。沒有誰肯相信鐵匠的話,但也沒有誰會在意鐵匠的話。反正,蠢蠢欲動的密謀已經失敗了,鐵匠打出來的是寶劍還是鋤頭又有什麼關係呢?
4
是什麼時候起的變化?具體的時間可能沒人說得清楚,但具體的事件則是村裏人的共識:因為收紅薯。一般而言,收紅薯的日子是村子的節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種田的和不種田的,所有的人都來到田間,大家一起幫著農家收紅薯一起分享收獲的喜悅……在大霧籠罩的那年,不知道是出於怎樣的原因紅薯的秧苗長勢極旺,葉子和葉子、蔓子和蔓子層層疊疊地疊加在一起,冒著一層灰綠色的油——人們猜測,所有人都那麼猜測:那年應當是一個豐收年。村子裏的種田人笑得啊,真的是合不攏嘴,那種矜持的樣貌他們誰也保持不住。
然而,當他們剪掉了秧,收走了葉,刨開了土,理清了莖,拽出了……埋在地下的紅薯竟然結得那麼小那麼少,小得就像是雞蛋、鴨蛋甚至鴿子的蛋,少得隻有往常收成的一半兒或者不到一半兒。合不攏嘴的種田人還是合不攏嘴,不過他們的臉上掛出的則是悲戚的、失望的或者不敢相信的表情。
收紅薯的日子是村子的節日,然而它變成了一個被破壞的節日,一個打擊到所有人的節日,一個人心惶惶、議論紛紛的節日。在竊竊私語、交頭接耳和發出呼喊之間,有人早早地認定並篤定,這件事與籠罩村子的大霧有關,與可怕的、可惡的噬夢獸有關。肯定是它造成的,甚至,這隻噬夢獸不隻是會吞
掉村裏人的夢而且還會偷偷地吃掉地下的紅薯,若不然,怎麼解釋今年的收成會變成這個樣子?
收紅薯事件在村上議論了很久才慢慢平複,但隨後,發生了田家的孩子在村口的草叢裏撒尿被毒蛇咬傷的事件,織布的劉家下蛋的母雞毫無征兆地失蹤而雞蛋還在窩裏的事件,梁家小酒館涼棚在無風的日子突然倒塌的事件,牛家新過門的兒媳用剪刀刺傷趙家爺爺的事件,以及鐵匠的鋤頭突然斷裂的事件……這些事件貌似紛亂、孤立,但村上的明眼人看得明白,這都是因噬夢獸的存在而引起的,是它在操控著、安排著這一切,有的事可能並不是它安排的,但它依然擺脫不了關係:如果沒有大霧,田家的孩子怎麼會注意不到遊到腳邊的蛇?劉家的母雞怎麼能那麼容易地被誰抱走不叫也不逃?趙家的爺爺怎麼會因為看不清路而誤闖進牛家引起新媳婦的誤會?至於鐵匠的鋤頭……要不是沒有看清,使用鋤頭的人一定不會用力地去砸一塊石頭,他是一定會繞開的,他會把石頭丟到田壟的外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