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紅薯的事件是個引子,然後就是一連串的這樣那樣的事件,這些事件讓村裏人無法回避消失的夢和噬夢獸的存在,它在那裏,你越來越不能忽略它了。
“整日被大霧籠罩,好好的太陽一直都看不清楚……你是不是感覺乏力、胸悶、疲倦,什麼
事兒都不想做?是的,你一定是這樣的,因為我就是這樣。大霧讓人迷茫。噬夢獸吞掉的遠遠不隻我們的夢,它其實還吞掉了和夢相關的一切,譬如夢幻、夢想、夢鄉、夢魘、魂牽夢縈、酣夢迷夢恍然若夢和癡人說夢……現在,你再想想,就拿夢魘來說吧,是多有趣的一件事兒啊,多可貴的一件事兒啊……”
“大霧正在使人變傻,你沒感覺出來?看看水家趙四你就知道了,昨天我讓他背《論語》的第一段,他竟然吭哧吭哧背不出來……好好好,你說他沒腦子,那王家當鋪的老七總是聰明的吧?連腳指頭上都是一百二十個心眼!你沒看到,前幾天被他爹追在院子裏打!他竟然算錯賬,給他爹虧了好多的錢……”
“沒有夢就是不行!行,咱們就說趙散,他睡得好了,大白天有精神了,看看他做的那些好事兒!天天打老婆,到處欺侮人——原來,他哪來這麼大的精力?”
……蠢蠢欲動的人們再一次活躍起來,這一次,加入他們中的人就多啦,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膽大的膽小的,有膽的沒膽的——反正,兩個人走在對麵,隻要你開口不是對大霧和噬夢獸的抱怨,對麵過來的人一定不會搭理你,而且你很快就在村子裏遭到孤立,你不得不在別人麵前說出三倍到五倍的抱怨和憤恨才會獲得村裏人的原諒,才會重新被接納。你是德高
望重的關二爺也不行,你是耳背的、總是和別人打岔的、別人說東你說西的田四奶奶也不行。
蠢蠢欲動的人成為村子裏的大多數,他們是最受大家敬重的一群,太多的人在加入他們中間。“實在是無法忍受!這樣的日子可怎麼過喲!”“可不能這樣過下去了,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如果說,大霧彌漫的村莊像一口大鍋,人們的怨氣就像是咕嘟咕嘟冒泡的開水,而蠢蠢欲動的人們和他們的鼓動則如同幹柴和加在鍋下麵的火焰。所有人都意識到,那一天會來臨,它終會來臨的。已經沒有什麼可以阻止它的到來了——至於最後的結果是什麼,已經沒人在意,至少是,不那麼在意了。
5
你可能讀過許許多多人們挑戰巨大的猛獸而進行殊死搏鬥的故事;挑戰者是一個獵人,在菩薩、仙人或者道士的幫助下最終戰勝了對手;挑戰者是一個半人半神的勇士,他借助從神靈、仙子和巫師那裏得來的工具,最終戰勝了一個又一個的對手……你可能聽說過屠龍的戰士最終變成惡龍的故事,聽說過因為戰利品分配不公而造成戰士們自相殘殺的故事,聽說過勇士贏得了勝利但國王已經忘記了他的諾言的故事……而我要講的這個故事是真的,是發生在我們村子裏的真實故事,是我爺爺的爺爺講的,是我爺爺的爺爺聽他爺爺說的——它
和那些故事有所不同。它的裏麵不包含什麼寓意,隻有事件。
摩拳擦掌的村裏人集中起來了,一個個生龍活虎的樣子讓人看著心驚。村長和教書先生一起給大家分配著任務:誰誰誰,使用槍和矛;誰誰誰,把獵人的弓箭拿來,他的更好用些,力量也更大;誰誰誰,你負責把噬夢獸引出來,因為你學驢叫完全可以亂真,幾次把鄰村的驢子招到家裏——書上說,那種叫“瞿如”的鳥發出的聲音就像驢叫,你就用這個方法……誰誰誰負責治療,要是有人受傷的話;誰誰誰,誰誰誰,你們倆負責物資供應,要是誰的劍、刀或者矛損壞了,你們要能及時地為他們換新的;等等等等。
鐵匠拿來了一把新打的寶劍。“你不是說,你在專心地打造鋤頭……”“不是鋤頭,是劍。我早就想打一把寶劍了,劍柄上的圖案,還是獵人活著的時候設計的,可惜他再也見不到這把劍了。”“可你當時說是鋤頭……”“我就是隨口一說。”
采藥人趙散也加入隊伍中。誰都知道他並不喜歡噩夢,所有人都不會喜歡噩夢,可他還是來了。“就是噩夢,也比沒有夢更有意思。”他向眾人解釋,雖然大家都不會真的相信他說的這句話。來了就好,就是一個大幫手,至於他內心裏想的是什麼誰又會那麼計較呢?
教書先生為他們設置了路線、進攻方向、注意事項
——這裏都是書上有的。村長則根據教書先生的設置補充:誰誰誰在前,要先進攻什麼方向,後麵的誰誰誰要注意,別讓噬夢獸如何如何——“你還有補充的嗎?”村長問。教書先生搖搖頭,“沒有了。這裏後麵還有一小段話,我一直弄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也許是咒語?要不,讓誰誰誰他們也記下來。”
一村人,幾乎是整個村子裏的人,除了老人、女人和孩子,浩浩蕩蕩地走進了大霧中,很快他們就再也看不到影子。一天。兩天。三天。留在家裏的老人、女人和孩子,村長和教書先生一起拔長了脖子等待,可是沒有等來半點兒的消息。這天早上,教書先生從一個模糊的、令人不安的睡夢中醒來——我似乎在做夢!我又開始做夢啦!
教書先生高興地從炕上跳下來,他把昨夜一直不停翻看、蓋在被子上的那本《山海別經》甩在了地上。從地上拿起來,教書先生重新翻到有關噬夢獸的那一章節,仔細地揣摩著最後一段話的意思……突然,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聲地哭泣起來:“我錯啦,我弄錯啦!是我害了他們啊!是我害了他們啊!”
“你錯在哪兒啦?你怎麼錯啦?”聞訊趕來的村長,老人、女人和孩子向他詢問。
“它,它說的是……殺死噬夢獸,隻能到夢裏去,唯一的辦法就是到夢裏去……可我們的夢都被它給吞掉了啊
!他們,是殺不掉它的!”
——教書先生的話,真像是一個晴天霹靂。
6
這是一個古老的舊故事,它是我爺爺的爺爺講的,是我爺爺的爺爺聽他爺爺說的。因為年代久遠的緣故,因為講述的人記憶偏差的緣故,他們竟然漏掉了其中最最重要的環節,反正,我的爺爺的爺爺已經無法解釋清楚。他說,老人們就是這樣講的,他也就是這樣聽的,但這個故事裏的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沒有半點虛構或寓言的成分。
不知道是不是書上記載得不對還是別的什麼巧合,反正,村子裏的勇士們經過半天的搏鬥最終殺死了噬夢獸。噬夢獸被殺死之後大霧並沒有馬上散去,但所有人的夢卻立刻被還了回來……已經受傷的趙散在一個喘息的瞬間便被噩夢附身,他再次夢見了自己的弟弟,帶著他的斷肢和滿身的血來向他討債。這時候,采藥人趙散已經不肯再接受這個糾纏自己多年的噩夢了,他大喊一聲,直直地跳下了山崖。
兩天之後大霧散去,迷路的村裏勇士們馬上找到了回家的路。原來,它真的像鐵匠說的那麼近;原來,他們在霧中繞彎、在霧中做下的記號不過是給自己製造了迷宮,使路程變得遠了太多。大霧散去,村裏的一切都恢複了正常,隻有趙散的妻子——她竟然瘋掉了。她坐在村口,見到過往的人就撲過去抓住他:我們家趙散是個
好人,他沒有害死自己的弟弟,他不是那樣的人,你們別聽他們胡扯!這些人,除了我們家趙散,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大霧散去,村裏的一切都恢複了正常,當然是一切。在屠殺噬夢獸的過程中使用長矛的田家二哥喝醉了,在小酒館裏滔滔不絕,過度的自我誇張引起了趙家三叔的不滿,他走過去嘲笑田家二哥在噬夢獸麵前就像個跳來跳去的跳蚤,直到噬夢獸死掉一槍都沒刺中過。兩個人自然而然地打在一起,砸碎了盆,撞翻了碗,被老婆提著耳朵拉回家去的時候還不時朝空氣中踢腿:“踢死你,踢死你!”瓦匠到趙家偷雞被人抓住,他向人狡辯:這是我們家的雞,你看它的冠子,不信讓我老婆來認一下!隻有兩記耳光,他就承認了自己偷雞的舉動,而且還供出多年之前在誰誰誰家偷過盆,在誰誰誰家的灶台下麵偷過錢。在路上欺侮趙家侄子、從他手裏搶走了兩塊烤紅薯的木匠被趙家人堵在門口大罵,有人看見,木匠悄悄地從後窗那裏跳了出去,一路跑進了野地。趙家爺爺再一次摸進了牛家的小門,這一次,看到他的是牛二和牛三……“老不死的!你怎麼這麼不要臉!”是的,村裏的一切都恢複了正常,在爺爺的爺爺的爺爺講述過的舊故事裏,村裏的勇士們劣跡斑斑,實在和他們屠殺噬夢獸的身份不相稱。
這天,陽光燦
爛得幾乎能把整個村子都曬成玻璃的早晨,一位來自遠方的貨郎來到了村口。他眯著眼,看了看厚厚的陽光,然後推著小車朝村裏走去。經過種植著玉米的田野,在一片小樹林的邊上,他發現小樹林的上空有一小片彩虹,而樹林裏則霧氣濃重,仿佛那麼燦爛的陽光也曬不進裏麵去。富有好奇心的貨郎走向樹林,突然,一隻長著一對豬耳朵的細毛小獸竄到他麵前,一副活潑可愛的樣子。貨郎心生歡喜,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幹什麼!走開!”
一個隻有十幾歲的男孩,死去的獵人的兒子,拿著一根木棒出現在他麵前。